女人迷独家专访在日本#METOO 运动起关键作用的记者伊藤诗织。她说,看着台湾前辈走过的路,她对未来有信心。

许多研究证实,人或动物在遭遇惊吓、危险或绝望等极端处境时,身体会进入冻结状态,无法听命于意志,这是生物自然的保护机制。更别说许多幸存者在遭遇性侵当下,选择服从、不挣扎,避免激怒施暴者,以确保最大生存机率。

上一篇专访,伊藤与我们聊到日本法律给性侵“受害者”的规范:你要一边尖叫一边抵抗、要让对方施加暴行致受伤,法律才可能保护你事后追索正义的权利。

不只是法律,社会对性侵幸存者,也只有一种想像:必须看来凄惨羸弱、无法好好说话、衣着朴素“安全”。然而幸存者是活生生的,他/她不是一组抽象“概念”,不论他/她是什么样子,他/她就是性侵幸存者本人。

伊藤记得自己首次开记者会那天的情形,“一位我尊敬的记者朋友告诉我,‘妳应该穿着如黑色西装外套般的服装,人们会比较容易相信你!’”伊藤笑着说,“后来我告诉他,不,我要穿着让我能感到舒适自在的衣服。”

她决定以自在为考量,穿着白衬衫、不扣头两颗钮扣,呈现平常模样。这个决定,使她遭受到整个事件中最严重的舆论攻击。“你们看,她是个荡妇!”她覆述着当时舆论的评断,心有余悸,停了一下才继续说话,“这也是我决定不扣钮扣的原因,我不甘心人们对于性侵事件,只有一种理解方法。”

读到这里,或许你会觉得伊藤性格反骨。然而站在她的角度思考,社会想像的“安全”方法、对受害者的规范,从来没有阻止性侵施暴者犯下罪行,反而不断让性侵幸存者陷于“不敢说”、或被舆论攻击的困境之中。

以自己的样子,正面迎向世界,也足以对社会产生冲击。“我从未在网路放自己私人照片,但不知怎么地,许多人透过各种方式、搜寻我朋友的 IG,找到我的照片,其中一些人找到性侵事件两个月后,我在工作场合握着相机微笑,人们就说,‘你看,性侵两个月之后,她居然能对着镜头笑,她一定是在说谎!’”

渐渐她发现,不是钮扣的问题、也不是能否在工作场合保持微笑的问题,任何一点小事或表现,都可以证成她是说谎的犯人。另一方面,人们对加害者也只有单一想像,任何不符合想像之处,都彷佛能自动证成加害者无罪。

“认为被害者或加害者该长什么样子、怎么表现,都是强暴迷思的一环,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需要现身,以我的脸、声音和名字说话。因为在事件之后,我的人生仍必须持续下去,和其他人一样。”

你必须相信你的真实,你必须相信你自己

“但是你知道,首先,你必须要先能够生存下去。在我们的社会要生存,就必须工作,才有钱吃饭与生活,如果决定要讲述性侵事件,你可能会失去工作,可能遭受到舆论攻击,使人难以继续生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法,我无法指导他人一套‘创伤的生存方法’,这也是我想对其他幸存者说的:‘请以活下来为优先考量,你能够以你的方式生存下来’。”“我常告诉其他幸存者,你最清楚这种痛,别人可以批评你的痛苦、或随意评断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但发生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所以第一件事情是,你必须相信你的真实,你必须相信你自己。”

“而对我来说,我的生存办法,就是说出真实。”她淡淡地说。

伊藤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心,“你知道,其实为了活过那一段难熬的时间,我依赖酒精、安眠药和各种药物。”她说到这里,音调略略提高了,“因为必须活下来,当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点子,性侵幸存者或受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折磨的人,最好的情况是不要依赖酒精或药物,但⋯⋯我当时确实需要如此。”

生存下来,等到感觉好一点,才可能跨开下一步。不过,跨开下一步,也会需要他人的支援帮助。“如果幸存者不能安全地说出来,就很难得到帮助、很难走出事件的创伤。”

伊藤说,她发现这件事,是来自信箱涌入的信件内容,“这些信件来自许多性侵幸存者,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可能已经距今有十年、二十年了,然而因为她们从未获得好的支持,这个阴影持续不断地伤害、瘫痪着他们的日常。”她换了语调,“也许有人会觉得,她们保持沉默,并没对社会造成损失啊,可是我想说,这对社会来讲,就是巨大的损失啊。”

她以 Lady Gaga 为例, Lady Gaga 如此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也忍了七年, 每天与 PTSD 战斗,七年后,才有力量说出自己曾被性侵的事,并且在访问中表示,她至今每一天仍挣扎地活着。

“时常有人问我,你复原了吗?我总是笑着回答,不,我每一天都在尝试着努力生存下来。”伊藤苦笑,在日常生活缝隙,当晚事件仍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使她突然落泪。

“性侵的伤害是很内隐的,不像其他的暴力行径会造成明显外伤——例如断了骨头、鼻子歪掉、流血等等,然而即使肉眼看不见,也不表示这样的伤害不存在,伤害在那里,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伊藤认为,性是人类生存的基本,伤害一个人的性,容易造成巨大伤害、也具有摧毁尊严的力道。“性也被许多战争当作非常有效的武器,去摧毁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群、乃至一个国家。”

其实,我对山口并没有很多的愤怒

在警局报案之后,伊藤就告诉她的家人了,“我不希望他们是从第三方那里知情的。另一方面,我也想告诉我的妹妹,我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相同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可以告诉我,我也可以依经验跟她说可以怎么做。”

“我是很幸运的,我的家庭从未阻止我做任何事,包括上法院、或者出版成书。但是我爸爸倒是很生气,他说,‘妳怎么能这么平静?妳不够生气,为何你不够生气?为什么?’我的母亲也非常愤怒,她的反应是‘我要杀了那个人!’”伊藤摇摇头,“我只能说,我确实走过那个阶段,但是,一直愤怒又能怎么样呢?”

伊藤的家人反应虽情绪化,但是从未阻止她做任何事,在日本,许多家庭会阻止性侵幸存者报案,“他们会视为这是对家族的侮辱。”伊藤说。但她确实没有办法放心地跟家人讨论,“因为他们太容易激动,我可以理解,讨论这件事,那对他们来说太痛苦、太困难了。”

让伤害显像,才可能发展支援系统

说出真实,有可能对幸存者造成伤害。例如检察官一开始就告诉伊藤,如果决定提告,在日本,妳就不必再当记者了。伊藤说,那好吧,我就在别处工作,或做一个自由工作者,“我可以承受失去工作,但我不可以失去我的信念。”

讲到这里,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提到这段期间有许多很棒的人在身边支援与陪伴。《Black Box》之所以能成书,其实大量倚靠一位非常要好的女性朋友协助。“许多当时的录音档或文件,我其实不敢再打开了,是那位朋友协助我誊写,这本书才有可能完成。”

另一方面,《Black Box》的女性编辑也顶着压力,性侵伊藤的山口,也属于同间出版社的重量级作者,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其他部门保密,到最后成书阶段才以“木已成舟”之姿,让公司无法拒绝出版。“编辑告诉我,这本书的写作必须快,因为一旦消息泄漏出去,很可能这本书就会受到施压而无法面市。”

伊藤说,支援她的不只是女性朋友,也包括男性。“我必须说,在这个过程里,我的生命里出现了许多英雌与英雄。以我的检察官为例,一开始他表现得挺可恶的,但他毕竟是人,最后他帮助我很多,他做了一些即使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工作的事,最终虽然仍必须不起诉处分,但他仍很努力。”

这条路,没有办法一个人走。“我有非常多朋友的协助,许多人是冒着失去工作的风险帮忙的,许多人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不想放弃我的人格,所以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很多时候反而是我急忙阻止对方:‘不,你不需要这样做,我们来仔细想一想再说!’这是过去三年,我所经历最美的事情。”

看台湾前辈走过的路,我对日本也有信心

如今,伊藤也希望能够替日本性侵幸存者打造可以安全诉说、获得支援的环境,“至少从改变法律开始,即使表面与本心不同,但至少可以从遵守规矩开始做吧,日本人至少是重视表面、遵守规矩的。也期待从法律开始推动教育、并逐渐创造出可以说的环境。”

我们问她,你对未来乐观吗?她说,必须要乐观啊,而且必须改变!“这也是日本应该向台湾学习的地方,我这次来台湾,才知道台湾有许多支援性侵受害者的团体、社工、以及媒体。我知道你们认为现况不完美,但你知道,与日本一比,台湾的法律与支援系统相对是进步的了。”

她眼神闪烁着光,“如果你们回头看,会发现台湾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台湾走过的途径,日本绝对可以参照,我知道情况一定可以逐渐改善,我们一定可以做到!”

最终,伊藤仍想回到日本生活,她现在回日本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也不再伪装躲藏了,不只是因为夥伴的支应让她感到温暖,她也持续透过工作给出关怀,感受到自己仍有很多能量。近期,她在纽约获奖的纪录片,以孤独死为题材,眼光仍望向日本,探讨人与人之间如何失去联系、又如何可能步步重新建立连接。

“最近我还学了格斗拳击,不是为了攻击,而是帮助我感受,我是可以掌握自己身体的的。”她笑,我们要自己把力量找回来、锻炼出来。

让自己与身体重新连结起来,让人与人以关怀连接在一起,形成健康互助的社群。不只是性侵幸存者,在个体与个体逐渐失去连结与关怀的社会,如何疗愈伤害、如何长出力量支援自己也支援他人,这是伊藤正在努力的事,访问到这里,我知道这不只是性侵幸存者的课题,这里已经不分我们与他们,这也是所有人应该共同与各自努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