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书摘,作者马欣写《阶级病院》,从友人的亲身经历,细看同志运动探讨多元性别、性向认同,其实是场灵魂为了挣脱标签的革命。

他们把灵魂摘除,把性别钉为可识别的标本,以为成就了爱情。

一直以来,性别规范了我们对生活的想像,这是社会化使然,还是本性使然?我们被这提领地向前走,一路怀疑以此为名的种种矫正。

同志情爱原不是阶级社会盘算的部分,历史上虽然耳语故事不断,但在这游戏规则里仍是破格的存在。

坚守阶级的人,看爱情总是闲事一桩。

我十几岁时,几位朋友分散在不同教会女中。某日,听说其中一个好友要被急急送到美国,来不及等她毕业,她打给我,哭到失了神,这是她早预料得到但最怕发生的事。她母亲发现她在学校有个同性恋人,二话不说,隔两个月她就被送去了美国。

她家经商,商品广告都是打着阖家欢为诉求,这变得不仅是她的恋爱,也像是违逆了家族精神。那年,她不是先被送进学校,而是先送进了精神病院。

那年夏天仍炙热,每个夏日都像大好青春的快转,我们仍然聚在文具店里买着明星图卡,吃着冰棒讲着某个同学的桃花运。我们仍然青春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偶尔翻着几本 BL 漫画,知道与翻少女漫画不同,我们祕密地翻读,探索那样的世界有何不同,但我们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

那时不知炎凉。不知爱情是能在冷淡人世上延烧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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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那位好友会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学校恋情的进展,从她一开始苦涩的不敢表态,到后来开始跟我报告恋爱进度。那时还是初春的梅雨季,假日我总是边听着雨声,边听她从支支吾吾说着,到兴奋地在电话亭打给我报讯;从听她小声诉说喜悦,到听见有情敌的出现。我们一起开心与担忧着。

直到三角恋爆发,她与她的激烈口角,闹到家长那里。她母亲后来的处理方式,才让我发现人要长大,得靠各种乔装。

长大后,在影展看了《莫里斯的情人》。里面的同性恋人自大学毕业后就分手了,初出茅庐的休葛兰饰演在贵族家庭成长的 Clive,为了仕途断然与莫里斯分手。人们都记得莫里斯的神伤,但我记得他们最后一次餐聚,Clive 轻搂未婚妻,一脸漠然道别,那双什么都没有的眼神,是种当然的割舍,对自己也狠。与他过往对莫里斯说“我爱你”的陶然神态相反,是选了社会地位的认知,清冷得跟他的世界一样,没得商量。

他回报这世界的是冷淡投入,当官娶富贵,看这世界并非热情,而是一把掳获。轻蔑之情,如多数政客无法停止把玩世道的兴致。

那时有许多类似题材的电影,在影展上演。英国寄宿学校的幽情,恋情多在〈求主垂怜〉(Miserere)的圣乐中祕密进行,那圣乐缠绕着如通天际,那是挣扎更像是灵魂的低鸣。当时也慢慢知道,我身边有长我一轮的男性为了事业,并没有出柜,有几位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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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种幽情,仍没捻熄。如果在这世界眼中不足以顺理成章,你还是会以一骨子里的冷,看着自己熊熊燃烧的爱与欲。

因为太莫名了,关于那些必须被公评的私领域,人是会回报以浪逐的情绪。人们总说,不是都给你们恋爱了吗?为何一定要结婚权?大概是对爱情一窍不通才会这么说的吧。

爱情固然自然,但终究在社会的眼皮下。那在社会上被污名化,不上不下的承认,这份荒谬,不只是婚姻的问题,而是异性恋大门大户似地容不容得了谁的假像。让他者彷若栖身、彷佛寒凉远亲,这点程度的包容,只显得主子自认的矜贵。

阶级最需要的是异性恋的保障,同志从不在阶级的想像里。同志的兴起,挑战的是传统父权如何自处;至今父权社会仍无法想像。最大的反对力量是在此,种种戒律是擦脂抹粉。

如果要说 BL 小说为何在今日风行,那是因为它不是体制内的想像。异性恋被包装得像是为社会服务,而同志之爱能在戏剧与小说上发酵,则是因它冲出藩篱的那份渴望,吊诡的是那份渴望不只来自同志,更多的是异性恋者,它似乎有大幅空间让人们重新想像爱情。

这是近代异性恋在同一种框架的面向中,因同志的不自由而产生的浪漫想像。讽刺吧,但也是同志爱在近代的另一种呈现。我们在《春光乍现》中看到人生的闪光,有一方似烂泥的人却撑住了另一方的求生意志,那在边缘取暖的安慰,即使别人以为同志如今站上舞台的中心,却仍是边缘人才懂的光景。


图|《春光乍现》剧照

我们看电影《挚爱无尽》那教授饭后看着年轻爱人的读书姿态,日子几乎是保不住的珍贵。那隐密的爱,是教授在失志岁月中的依靠。爱人死后,教授仍藉由数着领带,如守墓般,仪表堂堂坚守那坚固的存在;不能言说、不动声色,无尽的绵长。

爱情的翩翩停在他们被桎梏的焦虑中,又如电影《喜欢你、爱上你、逃离你》,主角在戏院看到坐在斜前方的亚瑟,那细长而浮躁的指尖、不甚专心的侧脸,他过去攀谈,罹病的他有放弃念头,但心动仍像水中花影的巧遇,他虽不强求,但惦念得很。

之后他仍在附近等他,不巧遇到熟人,男孩与他的身影前前后后,暧昧得像王家卫的电影,但心乱得谁都一样。

于是,我们开始臆想着那是无关男女,是终于可以戳破假面的存在。因为人对男女的想像都被商业操作到极端,甚至僵化到为阶级说话。谁也没料到,这份破坏结构的抒情,逐渐化为一种与阶级对话的假想。

因为人们对于阶级虽信奉但怀疑,因人有更想接近爱情本质的想望,那是张国荣变成一朵蝶的原因。停在很多人的心里,飞飞停停的不消失,那是一种人们心底深深的怀疑,在森严体系下,仍有残存的抒情意志。

性别在千年的控管下生了幽魂,除了成为荣耀社会价值的手段外,也乱了光谱的反抗着。

当然同志之情是有世俗条件的,有皮相激烈的竞争,也有我们凡人都有的不堪。但同志运动到如今,它对年轻一代已不只是性向的界分,而是我们在过去的斩钉截铁下,有一股意志,是以玫瑰对上铁律的痴傻,是对爱情的初衷,人对自己身为一个人较好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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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有拜伦的抒情,皆有那心头难忘的跟随,那不是谁可以说爱情必须是如何,爱情只属于爱情本身。是庸俗一生中,对自己的可能性最疯狂的追寻。

反同吗?那是不知这是最后的抒情了,是爱情先认出你,在你将自己性别压模于市场前,它若抢先一步认出你,那近乎是一种乡愁了。至于性别,在这唯物的世界,已是经济产物,只有灵魂识得,已经不是形貌可辩。自古傻子总不识痴人,不管形式上如何调整,性向如何被界定,争的仍是灵魂被复写前的不甘沉默。

人问为何结婚率少,只有经济或同志的原因吗?其实不然,爱情这东西逐渐失温了,它被当成是婚姻的前奏,是社会化行为。但它是野生的,如今拉下了性别这已被架空的外袍,扯下了那背后行皮偶戏的控制,取笑了各种性别实则都被推向各种强迫症,来证明自己价值的社会。性向的议题只是果而非因,反覆冲撞的是折损于世人得共作同一个春秋大梦的个人意志,换取如羽翼一样珍稀的内在真实。

至于性别是上帝的事,还是社会的事?抱歉,社会这后母早就整盘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