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吴晓乐,从教育现场写到家庭关系,正值新书出版,原作被改编成戏剧的当口,她却说近期不再写了:“我不想成为某一种范本,或变成不小心挤压到他人的人。”

在吴晓乐的第一本书《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文字出自〈怪兽都聚在一起了〉,她以笔为锋,写下:“新世界的人,试图以各种方式,从各种义务中遁逃出来。以结婚生子为例好了,他们其中有不少过了三十岁还不肯踏入婚姻,只因为害怕婚姻所带来的负荷。或是结婚后惊觉维持婚姻这么麻烦,便很爽快地离了婚;也有着那种结婚后嚷嚷不想被小孩绑住的,叫什么来着?顶客族对吧?总而言之,在我眼中,他们一个比一个还不如。”(推荐阅读: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专访吴晓乐:我不希望大家拿我的书,骂自己的妈妈

相比于她所有故事中,那些为了小孩幸福,牺牲奉献出一切的“旧世界”父母,那过去只可体会不好言说的世界优劣观,不只是以新旧的方式存在。更似平行宇宙,划开一代人与一代人,一类人与一类人。我问起吴晓乐,那么她觉得自己存在于哪一种价值体系中呢?她直言不讳:“我若说我是旧世界的人,那就太虚伪了。可能我身边的人,也都是如此吧,因此,我没有感受到旧世界的逼迫,我妈妈也不是这样的母亲。我可以说仍活在一个很大的舒适圈里,我很安全。举例来说,我们台大法律那届的女生同学,目前结婚的人不到四分之一。”

但是安然活在舒适圈的她,却没有就此甘心匿藏其中,而是以身试炼,只因为她能体会。“我能体会所谓的旧世界的人,他们的不满与愤怒,那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就像过去,我在求学时曾有过学弟妹必须为学长姐献上毕业礼的传统,无法违背也不需要缘由。但这个毕业礼传统,却在我毕业没多久后取消了,这其实是类似的感觉,我们所坚持的、付出的,不再被肯定的背叛感。”

她接着引述了吴念真曾说过的话:“我们是养父母的最后一代,养自己的第一代。”一字未差。于是,她更能认同张曼娟《我辈中人》那样的书写,其存在的必要性。“因为,旧世界的人需要新的关照,关系才能真正松绑。”而她呢?她所做的不过是书写,书写下她所看到的整个世界,不论新旧好坏。

当经师很简单,但要当人师真的很难

吴晓乐的两本小说,不约而同与教育有关,而现实中她的教育资历也近十年。“吴老师”,成了她作家之外更常面对世界的身份,但小说中的吴老师却是懂得“逃”的老师,面对难题许多时候她选择了“离开”,比如逃开了眼镜仔的家。我不禁想起了,与吴晓乐前后几代人必看的长寿剧《我们这一班》的季老师,或是《麻辣教师 GTO》的鬼冢英吉,都是火里来水里去的热血教师。他们打死不退,一关关破解孩子们的困扰,但或许,真实人生里这样的教师只会被社会消亡,而不是歌咏。

吴晓乐直言她的恐惧,“若每次都要成为这样的老师,那会消耗的非常快。”她相信家庭才是孩子能得到最多资源的地方,若要去破坏那样的关系,不免令人非常害怕。尤其面对十七、八岁学生的家庭问题时,一个老师不能给出离家这样的建议。正如同她所言,“这应该是国家的责任,或属于更有资源、更有能力者的团体要处理的,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她经常在教学中“反省”,这样对学生的未来真的好吗?走在教育的路上,她用作品告诉了我们:“要当经师很简单,但要当人师真的很难。”于是,她的小说与人生,两者都不需要打上“纯属虚构”。

在访谈间,我也确认了吴晓乐绝对是一个杂食性的重度阅读者,从日剧到电影、论文到漫画、文学与通俗小说,她都有着一种近似 AI 般的调阅速度。我们聊着小说里的各式妈妈时,她便灵光闪现出了东野圭吾在《以前,我死去的家》中一句:“会虐童的母亲,都有盲目依赖育儿书的倾向”。她的解读,却相对温柔,“我认为他想说的是,会伤害小孩的,往往是那些读过许多育儿书的妈妈。这句话虽然非常吊诡,但是能理解的,可能妈妈们原本不看这些资讯还好,一看之下,反而带来了更巨大的压力。”

就像《上流儿童》里的部落客妈妈艾薇,也是吴晓乐私心很喜欢的一个角色,一个总看似幸福的网红妈妈,精致的养育着小孩,也总是能把自己打理的很美好。但是快乐的妈妈、美好的生活,始终是一个商品,因为快乐才有业配,美好才有流量。吴晓乐指出我们这一代在各种资讯爆炸下的困境,“这其实很残忍,让你知道你跟人家就是不一样。过去我们以为没读过育儿书的妈妈 才可能造成小孩的伤害,但却忘了资讯的张力有多可怕。”

于是我们得处理要不要让婴儿学英文、看数学,甚至是做不做副食品、有没有亲喂母乳,甚至还得去学习“一百个和小孩正确对话的方式”⋯⋯这形成了一张压力的通天网,吴晓乐无奈的说,曾有人母朋友向她告解:“天啊,每次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做十倍粥、不挖果泥给自己的小孩吃,为什么要给小孩吃自己吃不完的便当时,怎么没有办抓周派对时?我都很想崩溃!”(推荐阅读:【性别观察】同理母职,不是肚皮上放颗鸡蛋这样简单

从求学聊到生子、从亲子关系写到育儿论,似乎没有她不能写或是无法聊的,我却因她随意提及的一段话,留下极深的印象:“当所有的体验走到尽头时,我们都得去思考它是好还是不好?就像去反思胶囊咖啡或是快时尚背后的剥削与污染。我认为,我们差不多开始得去思考,追求快乐、完美、多元育儿体验背后的问题了,到这个时刻了。”

我在她的文字与言谈中,隐隐看见一种硬气,即使她总是嬉嚷着自己是个太识时务的人,但是她仍在孤身面对着这世界滂沱的流行、巨大的阴影。

我的幸福长的跟别人不太一样

吴晓乐审视自己的生命经验,她很依赖与母亲的互动,但幸运的是,她的母亲是能自我圆满的人。母亲经常告诉她:“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与不圆满,你跟弟弟就好像是我邀请来家里的客人,陪我一起生活二十、三十年的时间。”于是,现在的她和母亲活成了彼此的“旅行青蛙”,各自出游,各自生活,却也都各自安好。

旅行青蛙、同居来客,这是吴晓乐传递出来的一种新型态的美满家庭关系,或许比起爱情,更无比接近徐志摩笔下“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真意。于是,我不禁想起她随口提及的一段心情,应该是来自过去阅读艾伦狄波顿的感触,她说:“如果一个小孩在童年时已得到父母的足够注意力,那便足以让他与未来可能长达数十年的默默无名,安然共处。”

也许如此,她才能自在的告诉我,“我跟我书中的角色不同,我的幸福长的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可能是赚到多少钱是幸福,但我的幸福是手冢治虫的一套作品,好吧,即使那是别人觉得不怎样的幸福。”当然,面对他人展演的幸福,她依然有所感知,只是她已找到一个正确的阅读方法。“我相信那里有一条线,长大后我明白,这条线就是过犹不及的道理,人生要找到自己的平衡。”她当然也惧怕成为自己笔下的主角们,但惧怕更成为了她不失去平衡的缘由,以此看待不可及的幸福,她能不断提醒自己:“我当然可能失败,可能会活得像个白痴、会有失误,但即使如此,我也要大方承认,这很重要。”

在新书刚出版、原作的戏剧正成为一股新 IP 剧种的同时,吴晓乐却告诉我,对于创作,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写了,想去做点写作和教育之外的事。她补充道:“关于教育,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不想成为某一种范本,或变成不小心挤压到他人的人。”或许不知多久的将来,她会考虑为着过去四年的学费,书写法律相关的故事,但那也必须是以文学为主题。正如她自述的:“我做不了充满模板的事,即使是写作。”

访谈末,吴晓乐的讯号又跳接到了韩剧上,这次来到了《真心给我一滴泪》的现场,她以主角得在昏迷的 49 天内收集到三个人真心的泪水,才得以苏醒为例,“这在重整人生之时,给了我一个启示,我追求的是真心因我而快乐或痛苦的人,这才是我要的。”

于是我想,小说家拥有的正是和我们不一样时,还能高喊着不一样又怎样的残酷温柔幽默之心,但却绝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