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投书,迷人来稿。作者周泓儒带着《津轻》旅行,探访太宰治精神原乡的路途上,让太宰治的思想与自我对话。

文|周泓儒(Jass)

身为太宰治的书迷,今年夏天,我带着《津轻》一书游历太宰治出生的原乡——津轻。

太宰治的书及其人格特质,现下已与《人间失格》中颓废而奢美的无赖派风格紧紧挂钩,作家再再自杀的尝试,也让小说中各种颓靡情节蒙上浓厚的私人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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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阴郁的形象与文风早已烙印在读者心里(图片来源

然而,正如 Virginia Woolf 所言:“让我们看看这个作家,我们看到什么?仅仅是一个执笔坐在纸张前的人?那这几乎不能解释些什么。”(tell us little or nothing)依着这样的观点,一位满溢创造力的作家如太宰治,对人性世态炎凉之观察何其细腻,时常被理想化为超越物质层面的空灵创作者,但这并不能让读者更加了解太宰治创作上的精神内核。好在,《津轻》中太宰治对津轻地方乡土回忆的书写,提供了我们了解作家精神不同面向的情感线索。

《津轻》是太宰治接受小山书店之委托,于 1944 年游历津轻地方所写成的自传性作品,与其他作品相别之处在于,太宰治简明了当的定义该书作为“旅游指南”,记叙了津轻地方乃至青森的乡土物志,看似是旅行纪录,但实际上内容也参杂了大幅度的个人回忆,再把该书章节间情节迭起的安排展开来看,不难发现家乡风景的描写与个人回忆呈现表里辉照的意图,文词间更洋溢着太宰治对人对景难得的温润描写,尽管初次读来难免觉得琐碎,然而这本书不仅仅是单纯的游记或旅游指南,而是作家寄寓文字中,对自身人格本质的追寻。


《津轻》中译版,吴季伦译(图片来源:读册生活

津轻地方的自然描写

在《人间失格》中,“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我更像一个丑陋的怪物,虽然很想普普通通活像个人,但社会一直将我当作一个怪物”等等的文句,早已将太宰治毫无保留地自剖形象烙印在大众的心中,只是在太宰治写下《人间失格》的几年前,《津轻》一书所展现的除了一贯的自剖与自嘲外,更多了对家乡故土的风情描写,纵贯作家一生的作品,实为难能可贵的纪录。

重返故乡,与侄女侄子相偕踏青的路上,行至老家附近的小山上,我们看见了原来太宰治书写自然的水准,一点也不输其他作品中对人性内心的刻画:

“哇!是富士山!好极了!”我大声欢呼。我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富士山,而是被称为津轻富士的岩木山,标高一千六百二十五公尺,就这么若隐若现地飘在满眼水田最远处的上方。这不单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看起来轻飘飘的。整座山青翠欲滴,比真正的富士山更为柔美,彷佛一枚倒放的银杏叶,将十二层礼服的衣摆柔柔地批展开来,左右对称,娴静地映着蓝天。尽管山势绝称不上高,却宛如一味晶莹剔透的婵娟美人。


津轻铁道太宰列车与岩木山(图片来源

这般孕育太宰治成长的山与水,松软了太宰治在东京生活的紧绷神经,也才让作家吐纳出这些珍贵的自然描写吧?将山比喻为叶,而又添入视觉上的层层剥离动态感,最后青脆欲滴的山景扩及整片风光,让翠绿的叶化做美人徐徐伫立,山水之间汇集了作家的无限柔情,更是反映了太宰治心中难得的纯然幸福状态。

其后在前往小泊村的路上,自然风景的描写与作家当下的心情紧紧相扣,在杳无人烟的路上,景色虽美,却始终遥不可及,诉说了太宰治对寻人的忐忑与未知:

“巴士继续走了一会,白冷冷的十三湖鹜然印入眼里,宛如一只浅浅盛着水的珍珠壳,尽管优雅,却遥不可及。一湖如镜,连艘船都没有,就这么悄悄地舒展那一泓宽绰,独立于世,连流云和飞鸟都不曾在湖面底下留下踪迹。”

用一片洁净的描述点缀了寻访故友的忐忑与不安,在《津轻》中处处的自然描写,都寄托了作家心境的投射,诸如此类里表辉照的自然书写,让这本书不管在阅读时、旅行时,都展折出多层次的韵味。

“津轻人”性格本质的自我揭露

惯于自我揭露的太宰治,在历访原乡时也对家乡的地理历史做了详细的考究,并对家乡的风土人情做了不少注解,比如描写津轻地方的发展时,他说“分明是乡下,却给人一种事故而滑头的感觉,好似一只不知天地之大的井底蛙,实在叫人坐立难安。”看似在批判家乡的风气,然而前后文一并读来,却又好像在自我揭露:“我的个性很容易得意忘形,在进了中学以后,就连去公共澡堂,我也总得戴上校服帽...”中学到都市就读的太宰,似乎也无法摆脱乡下人的风气,对津轻地方的数落,看来皆是太宰治的风趣自嘲。

从家乡人性格的描写,于中找到自我的认同,行经蟹田时,太宰治更将原先的写作目的抛之脑后(这点也非常太宰治啊),直言道:“希望能透过这趟旅程,让我再次重拾那个津岛‘叔父槽’的身份。这个盼望来自于我当都市人时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当津轻人的我。”换言之,这趟旅行中,太宰治所做的种种考究,皆是为了统合出更完整的自我,找回自己的认同,虽然时不时的批判津轻人“反骨”、“乖僻”、“孤独”,却也同时大张其手接纳这样的津轻人,甚至我们可以说,接纳这样的自己,毕竟“爱之深,恨之切”,太宰自言“深爱着津轻”,种种批判都是作家一贯的自我省视,都是为了找回作为“津轻人”的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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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太宰治在〈十五年间〉对这趟津轻之旅下了如此小结:

“我、对自己血液中纯粹的津轻气质、感到类似自信的东西回东京。”

亲族情感的追忆

相隔多年,重回位于金木町的大宅、自身的出身地,太宰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去呢?


位于金木町,太宰治的出生大宅“斜阳馆”(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太宰治位于金木町的老家,位于北津轻一带,笔者从五所川原站转乘当地政府规划的津轻铁道跟太宰列车前往金木町,车程约 20 分钟,沿途放眼所及皆是葱绿的田野与零星农舍错落其中,当地着名的岩木山则在远处构出一片蓝绿,庄严的伴着整片绿野,列车内风铃叮当不绝于耳,这是夏天的津轻铁道风光。


以太宰治为名的列车,从五所川原站出发(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抵达金木町后,沿途小镇天青明朗,居民植栽的紫阳花随处盛放,悄悄如秘境花园,从车站出发,步行十分钟后,便可抵达太宰治位于金木町的老家,现已被指定为国家重要文化遗产,并改名为“斜阳馆”供民众游览。


斜阳馆入口处一景(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一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首先进了佛堂,大嫂随后过来,把佛堂的隔扇全都敞开。我望着佛龛上父母的相片良久,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然后,我才退到称为‘常居’的里屋起居室,向大嫂正式请安。”

踏入斜阳馆后,我伫立在太宰家的佛龛前,遥想着太宰作为家族中出了名的浪子,回到他当初最想逃离的故乡,那该是怎么样的心情?太宰心中满溢着不安,对于如何跟那些世人眼中走上正途的哥哥们谈话,他一点把握也没有,直到走入了二楼的客厅,太宰拙朴的入座,时间似乎洗刷了他与家族间的对峙,默默地大家吃饭、喝酒,一切宛如风轻云淡,心思细腻的太宰虽然一派紧张,最后也放开一切,又是一次大喝特喝,直至整脸红馥馥。

父亲过世后,太宰的大哥便肩起了家业,远在东京的太宰非但没有为家族的事业尽上心力,更是时常惹出麻烦,由此大概不难猜想太宰返家的那份不安。只是当他回到家后,“放眼望去,一草一木依然如昔,我感受到大哥维持古宅样貌的劳心与费力。”当家的大哥让老家样貌依旧,太宰也不得不赞赏大哥的心力。

在金木町老家停留的期间,太宰治与大哥一同踏青的书写中,太宰提及他与下人在路上左顾右盼,因而落后前方的大哥许多,这才让他更清楚的感受到从小到大,虽然他总是在半路胡闹,走在前方的大哥总是等着他,他断言这样的他,大哥“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又归咎于津轻人无法尽弃前嫌的特质,但望着大哥的背影,太宰写道:“大哥不发一语,兀自迈步而去。大哥总是这般孤单。”即便自认再也没有机会如这般相偕出游,太宰治也细心地写下对大哥的观察与理解。


斜阳馆内佛龛,也是太宰治返家后最先参拜之处(照片来源:作者提供)

重回金木町老家一行,牵动了太宰治追忆父亲的行动,独身朝着西海岸探寻父亲的故乡。

对于身为政治人物而时常忙碌的父亲,太宰治此前对父亲的书写与回忆极少,仅有在《回忆》中记叙了父亲过世时的光景。然而对父亲的思念,仍是以迂回离奇的方式出现在太宰的梦里:

“有一天,我在东京的陋屋里打盹,父亲来到了我的梦中,告诉我他其实没有死,只是基于政治上的考量而不得不佯装死亡。梦里的父亲比我记忆中的面容来得疲惫而显得衰老,令我对他百般思念。”

太宰治内心仍有那么一块,拒认父亲的死亡,这未完成的哀悼,使太宰燃起对父亲为人的好奇,更使他踏上寻找父亲的旅程。

行至西海岸的木造町,父亲的故乡,太宰治逡巡在父亲老家的门前许久,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然而最终仍是踏入了父亲故乡的老宅,眼前的建筑,让太宰在刹那间顿悟了:

“这栋房子的隔间跟我那金木町的家非常相像。听说,金木町现在的房子是我父亲当了门婿后不久,亲自设计与大幅改建的。这下我终于懂了。原来到了金木町的父亲,只是把隔间改成与自己老家一样罢了。我好像可以明瞭身为门婿的父亲当时的想法与感受,不由得会心一笑。有了这层体会后,就连院子里的树木和石头的摆置,看上去都似曾相识。即使只是发现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彷佛已经感受到死去父亲‘感性的一面’了。”

没想到,自己出生与成长的屋子,竟是父亲对故乡依恋的致力所为,对于老家的屋子所乘载的、也是太宰一直想摆脱的家族原罪,眼前父亲老家的出现,作为一个支点,让太宰对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有了全新的理解与掌握。


斜阳馆内一景,太宰治从小就读这些古诗长大,左起第二张古诗中“斜阳”一词成为古宅后来的名称(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父亲、大哥、太宰治,三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维持了自己与亲族间的情感记忆:父亲在金木町重造了老家的模样,大哥当家维护了金木町大宅的风貌,而太宰治则摇动他的笔杆,将有形抑或无形的老宅情感全部纳入他文学世界的恒亘河流。这样看来,久久回不去的家、久久萦绕心头的回忆、久久离去的故乡,甚至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亲族关系,都是三人毕生最真挚的情感牵绊。

太宰治的“月亮之面”:重访记忆中的女佣母亲

太宰治津轻行的最终站,来到了西海岸的小泊港,寻访记忆中的女佣阿竹,也是从小陪伴着太宰成长的母亲。

由于生母早年体弱多病,太宰与生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自然往后关于生母的书写也较少,反倒是对这位阿竹,太宰治寄托了深厚的情感,甚至直言这段前往小泊村的行程,对他来说才是最珍贵的:

“我从出发时就殷切期盼能够见上阿竹一面。我有个癖好,喜欢把最珍贵的留在最后,如此暗暗享受自我克制的快感。”

是否这真是太宰治此行的最终站,已不得而知,但从前文的种种回忆与情感的堆叠,不难看出太宰治在《津轻》中的创作意图。

仅知道对方姓名与大略位置的太宰治,自然在这段寻人的过程中也是满腹不安,他自比“童话中的主角,为了找寻母亲而攀山跨海跋涉三千里”,而过程也是异常艰难(不知是否是太宰刻意安排?),即便找到了阿竹的家,室内却是空无一人,向邻居询问后,前往附近学校的运动会寻人,而运动会人山人海,寻找阿竹犹如大海捞针,气馁的太宰回到阿竹家前,思忖着是否等上四个小时,等阿竹回来;然而太宰对自己个性了解甚深,深明这段等待会磨耗他的期待,若不能以最佳的心情与最思念的人见面,那又何必相见:

“我希望以这一刻满怀期待的心情和阿竹见面,无奈尽了全力仍是无法如愿。”


斜阳馆内房间地板高度皆不同,上位者才能随意进出地板较高的房间,而作为么子的太宰治便常与阿竹等佣人在图中这间佣人房用餐与休憩(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这是何等高规格的期待,又是何等炙热的思念,不容得一丝的不完美?相比起家中其他手足,能对下人如此殷切思念的也只有太宰治了。这样的等待,让太宰陷入身份与情感的拉扯,却也更彰显了他的思念,以咆哮式的词语表达出来:

“即便她犹如养育我的母亲,可说穿了,不就是个下人嘛!不就是个女佣嘛!难道你是女佣的孩子吗?一个大男人,竟还苦苦思念儿时的女佣,说什么非得见上一面的,你就是这样才成不了材!也难怪哥哥们薄情地瞧不起你,当你是个低俗又阴柔的家伙。这么多兄弟里,就你一个怪胎!你怎会这班没出息、卑鄙无耻、令人作呕呢?你就不能振作起来吗?”

直到阿竹的女儿带着太宰治去找阿竹,长期的等待与期待在文句间澎湃的涌出,毫无保留:

“我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别人说我是女佣的孩子,我也不在乎了!我敢大声呐喊:我就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哥哥们会看轻我,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这个女孩的大哥。”

这些积年累月、浓烈的思念,在来到阿竹身边的这一刻,彷如凝为环绕两人身边的樱花,安抚了太宰治积郁的心灵,将思绪化为对这位女佣的最高礼赞:

“这下我恍然大悟了。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地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自己的人格本质。我绝不是在一个高尚的环境中培育长大的,难怪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点都不像。”

对此,太宰曾自言真正的贵族,应是在精神上具备珍贵的特质,而这一切他自己早已拥有,归功于这位作为母亲的女佣:

“真正的贵族,就应该拥有这般纯真无邪、未加修饰的气质。那种抿嘴拢衣、故作高尚的人,往往只是贵族的仆役罢了。”

吴明益在中译版《津轻》的序中以太宰治的“月亮之面”来点明这本书的迷人之处,我认为是极佳的注解,循着太宰治在《津轻》中的柔情往他其他作品走,从这一面绕过另一面,踏上津轻后往复书中世界,说来玄秘,好像跨越了我所以为的太宰治,对他的认识好似又更完整了一些,也让这趟旅行不只是趟旅行。

前往太宰治纪念馆“斜阳馆”旅游小资讯:

1. 从青森站搭 JR 奥羽本线至五所川原站(需提早划指定位)

2. 于五所川原站转搭津轻铁道线至金木站(车资 550 円,不可与 JR PASS 并用,发车时间请参考连结

3. 由金木站直行至斜阳馆,约十分钟(成人入场费为 500 円)

4. 由金木站回程之发车时间表如上


金木町街景,随处可见居民植栽的紫阳花


斜阳馆旁设有观光物产馆,贩卖太宰治相关之各式商品。


太宰治。图片|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