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书摘,《写你》里头的花季末了,原来我们都在消逝的青春里,学会了遗憾的技能。

年轻与不再年轻,是猝然的,就是一早醒来你发现与年轻时的自己隔着海也隔着岛,那样一场睡眠的时间。

说穿了都是时间,让年轻变得秒秒金贵。年轻时间里的朋友,有个酷似年少周慧敏般灵动光鲜的女孩,她张着接植睫毛后水光汹涌的眼,水煮蛋般亮洁的脸庞,不擦唇彩也粉润的双唇说着她在 28 岁生日清晨醒来,发现了两撇法令纹的悲伤。像是这样的感慨,在仍然年轻的时间里还是经常出现,我明白青春的不再永远都是感伤的,连只是可能不再都能令我们如此伤感。但诚实面对长长的青春,我们挥霍的也该足够了,预支完一生能熬的夜晚后,该学着面对挥霍和做些放下书本和镜子后的事。

比如面对遗憾。

即使在年轻的时间中生长,仍然没有人无法不带着遗憾往前,像是遗憾没有活在旧的想像之中、遗憾没有和平、遗憾没有赶上摇滚乐出生的时代,遗憾婴儿肥才刚刚褪去就想念了。我们在时间中学会遗憾这个技能,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它的不好与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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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这样的。

我出生在 1987 年,民国 76 年,很多这一年出生的朋友都会说上一句,也是解严那一年。但其实我们全都没赶上解严,我在一月出生,那年的七月十五日宣布解严,在之后长长的历史解锁时程中,我还是一个婴儿、一个女娃、然后一个半大的孩童,才变成了我。变成了拥有阅读与辨识能力的我,也已离解严年代翻过至少十年。对于历史课本里的几组名词,多半无感它们与我的距离太近,再也没有老师对于学运、二二八、解严、精省这些名词感到陌生,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时间再推。20 岁前后的我,开始感到一种迷惘和巨大的不安,那年我还没转读文学,在一座山顶大学里追逐一种惶惶不安的新闻梦,从美国、日本的新闻史,我终于看到了属于自己国家的新闻史和新闻危机。郑贞铭教授、高信疆先生,多少台湾新闻史中的名字,随我在大成馆后的系馆成长,但却没有滋长至心底,我终究并不适合成为无冕王,放了自己与青春一马,走向文学。但因此对于所有错身的历史感到遗憾,像是对马世芳书中解严年代的激情青年、摇滚乐传说的年代更是如此。更早的大江大海、眷村尾巴,更是见面不相识了。面对76年的解严我无法书写属于自己的记忆,但对于时间的遗憾,并不只从这里而来。

在我童稚的眼睛里,其实也摄下了许多重要的场景和年份,只是总以年幼的斑驳眼光和父母们过于温溺的声线诉说着。

1996 年,民国 85 年的 3 月我第一次出国,去香港。对于飞机的形状和除了父母外同行的人无一印象,但记得父亲开车往桃园的路程里,几个大人对谈着因为出国而将错过的第一次总统民选,声线拔得很高,我在后座趴着往后方的公路望去,灰沉沉的公路和鸦青色的天光,车飞般的往北开着,我回望家的方向终至看不见台中城的边缘,那时的我以为我们被什么追赶着一路向前,小小的心脏扑通的跳着,在还纤薄的胸膛里鼓一般的响。因此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第一次的民选总统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有鸦青色翅膀的幻兽,我也一直记得,大人们高声交谈中,一直重复着一句:“回来后,就都不一样了。”我的父母绝不是《女朋友·男朋友》里的林美宝与王心仁,但这句话雷击似的在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的耳旁共鸣隆隆,因此我可以忽略电影里那些比我还别脚的台语、中文台词。我想藏在影片与追在我车后的必定是同一匹幻兽,只是它在不同时空中回身关注。

而我回来后、看完电影后,却没发现有什么变得不同,我想是因为我从不曾真正知晓“从前”是怎么样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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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的旅行充满魔幻,除了台湾岛上追逐着我们的幻兽,香港岛上亦有成群成队的各式人群,集合成了舞台上歌队似的华丽出场。绝对记不得的一个大型十字路口边,我被父亲抱着等其他人会合,在过街的人潮间看见了好多台摄影机围住一个黑色西装的人,那时的我知道他就是刘青云阿,长大后,父亲说他不记得这段往事,但我知道不记得不代表它不是真的。在很小年纪看过的《香港也疯狂》电影里,我喜欢历苏、也喜欢上刘青云,刘青云一定是我第一个识得的香港明星,连名带姓的那种。所以当我在香港街头看见他,也直觉的认为刘青云本来就是香港人,出现在香港再自然不过了,就好像他是我一个很熟的香港友人,本来就该在街边遇见他,不管香港是座住着几百万人大城。这样的认知,直直的留在我当时与之后的记忆里,却到现在才开始浮出魔幻般的边框与色彩。大型街头的歌队、摄影机与穿着皮丁字裤的历苏、热黏的大楼下女人街摊贩里成堆的无用商品,如此迷幻如此香港。多少年后我们眼中的香港,一直都还是如此,年幼的我从未错看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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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魔幻浪漫的还有那次旅行我得到的一堆英女皇头港币,它们都还在我特地留着的牛皮小零钱袋里,5元厚实的、不规则的边角,是我当时拿过最重的一枚硬币,沉而扎实,我以为那才是零钱应该有的手感。后来,我再去了许多次的香港,也曾有过几次魔幻迷眩的片段,搭的士穿越过港隧道只为到西贡吃一餐海鲜,跳表上的价钱一直翻出令人晕眩的新数字,还好付钱的不是自己。西贡海鲜街的招牌在夜里霓光四射,像极了好莱坞电影《万恶城市》全是灰黑世界中偶尔出现一些极浓、极鲜的镜头。这一抹颜色留在回忆里大半是山水画背景色之中,闪闪躲躲,那样的夜晚后来几乎不再出现了。随着找给我的零钱不再冒出英女皇头,随着街边的周生生、sasa 药妆、优之良品这类的伴手礼店开满整街、随着时间变成该死的时间后,我们开始活在遗憾里。遗憾的关键字如下:解严、刘青云、历苏、女皇头硬币,以及莒光新城。

莒光新城是我童年未崩塌的、关于幸福这个字眼,最初的一笔注解。民国 86 年,1997 成为界线,有地方成为了一处国家,有地方承认自己失去了一个国家。祖父从中兴新村撤出,我不再需要跟着父母在假日熬过长长塞车弯进中兴新村陪他吃饭。他回来台中,与我吃遍童年的大吃与小吃,经常一起散步到莒光新城下的小米粥店,点一份抓饼,洒两匙糖,那年的粥店里人常有像祖父一样的其他伯伯,祖父总会轻轻和他们点头,各自坐在不同的桌子吃着相同的吃食。许多年后,我再进新城,那家店早已拉下铁门,半点当年不断从后厨传来的面粉香都没有留下。界线那年之前的我,扎着两根一左一右的高马尾,在与肩齐高的桌台间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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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馅饼的汤汁烫着唇口、舀了糖的小米粥,如此直接而美好,但这些味道都淡了。唯一能庆幸的是,至少在过去中的味道无损无缺。时间跨越民国 86 年,这条界线后是长长的下坡,距离未变但时间加快了,再一晃眼,我自己开着车停在新城旁,却只是走向它对面新建的购物商圈修剪头发。回头乍看新城,一如当年的米黄色、陈旧着,记忆中它从不曾新颖过,但也许是因为我总习惯只是,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