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每个人的社会学读本》书摘,细看《人间失格》里头的情绪纠葛,渴望讨好别人,不如试着爱上真实的自己。

文|岩本茂树

“我看过三张那男子的相片。”——《人间失格》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在如上述的推理风格下开始书写。

我最早阅读《人间失格》,是在高中二年级时。但是,开始读后,马上催生了欲呕的嫌恶感,因而立刻合上书扉。第二次拿起书来,是大学入学左右。这次,我着迷似地一行行读了下去。读完小说后,我才清楚明白第一次阅读经验与第二次的差异之所在。

太宰治所描写的主角叶藏的行动,与我太过相像,因此,我彷佛看到自己一样,心生反感。总之,我幼少期老是扮演讨好别人的角色,形象与叶藏重叠,因此最初拿到小说时,深埋自己内心深处的回忆彷佛被撬开般,因而升起了厌恶感。但是,到了大学时代,我已能够回头拥抱我所厌恶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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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人间失格》剧照

那么,言归正传,回到《人间失格》上吧!

小说中,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十岁前后的孩童,头倾斜成约三十度,在一堆女人的簇拥下,笑脸看着前方。乍看之下,一般人或许会觉得是个“可爱的小男孩”,但仔细端详后,会感到不快,觉得“这孩子不知为何令人讨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小孩一边笑,一边紧紧地握紧双手的拳头。原本,我们在笑的时候,会呈现放松的状态。由于身体松弛之故,不可能边紧握拳头边露出笑容。因此,只能说这孩子的笑容是刻意营造出来的。

接下来的相片,是个脸庞俊美、身穿全套学生制服的学生,坐在藤椅上笑着。那讨巧的笑容,看了会令人觉得不舒服。为什么呢?因为那笑容不是人的真正笑容,完完全全是假笑。

接着,最后一张相片是最奇怪的相片。

男子两手放在火钵上烘手,这次并没有露出笑容。不仅如此,相片也分不清年龄,亦无任何表情,简直就像死人一般。再更进一步说,即便是死人也有所谓的死相,但这男子连那种表情都没有,令见者为之悚然。

如此,太宰治在描写完三张相片后,记述相片中男子的手札。

“度过了充满耻辱的生涯。”这文字非常具有冲击性,深深地铭印在我心中。

叶藏虽然被旁人说是幸福的人,但叶藏本身却觉得像是活在地狱一般,他认为说自己幸福的人,远比自己安乐许多。并且,他总是深惧自己说不定会被周遭的人讨厌,因而终日活在不安与恐怖的侵扰下。在这种状况下,他想到的办法便是扮小丑。扮小丑是他获取别人垂爱的绝招,只要能吸引人,其他人便不会讨厌叶藏。因而在讨大家开心时,叶藏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因此,即便是拍照,叶藏为了让洗出来的相片讨人喜欢,总是露出奇妙的表情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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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我总是害怕到颤栗不已,另外,对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我丝毫没有半点自信,因而将自己一人的懊恼密藏在胸中的匣子里,尽是一味地藏匿隐闭这种忧郁、神经质,一味地装作个性天真无邪的乐天像伙,把自己化作小丑、怪人,这种假扮亦逐步完成。

叶藏的父亲要离家去东京时,把小孩子叫到客厅,笑着问大家:“伴手礼要什么好?”礼物由长男开始说,父亲把品项一一写在笔记上。虽然听到父亲问:“叶藏呢?”但叶藏并没有特别想要什么东西。扭扭捏捏当中,父亲提议:“过年舞狮的狮子面具如何?”然而,如此追问,反而让他无法用开玩笑的方式回答。

长男在这时开口救了他,说:“他应该要书吧。”但觉得扫兴的父亲并没有在笔记上写下,而是直接把本子合起来。看到父亲的样子,他心想:“我让父亲生气了,父亲的复仇一定很可怕!”叶藏心中思索设法挽救,于是半夜中偷偷爬起,从父亲可能收放笔记的桌子抽屉里,取出笔记。接着,找到伴手礼的注记条目,在笔记上写下“狮子面具”。

对叶藏而言,书反而较合心意。然而,父亲回来后,叶藏在小孩子的房间里,听到父亲与母亲的大声对谈后,松了一口气。

我在寺庙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开笔记一看,这个,在这里写着舞狮面具。这并不是我的字。纳闷间,突然明白怎么回事。这是叶藏的恶作剧!那家伙,我问的时候,只是傻笑不说话,这之后,就忍不住想要起狮子面具了。


图片|《人间失格》剧照

如此,叶藏活在介意他人眼中的自我形象之下。

我们无法直接看到自己。当然,自己的手脚等眼睛看得见的部位,要看是没问题。但是,如果是脸部、头部的话,这些部位只能藉由镜子才看得到。

那自己本身的内心和性格又是如何呢?

即便根据米德的理论来推察,自我也要在行为过后才能够察觉,才能得到明确证据,因此是暧昧难明之物。我们只有在周遭的人评论我们说“你是温柔的人”、“你很一丝不苟”时,才能瞭解自己。总之,我们的人格、性格等,必须以他者为镜,才能认知映照在他者之镜上的自我之像。存在主义者齐克果在《致死的疾病》(Sygdommen til Døden)一书中写道:“自我在何者的对照下成为自我,其对照对象便成为量度自我的尺度。”

小孩常常对着母亲诉说着:“你看、你看,这朵花是我摘的!”之类的话。自我要成为自我,必须在他者面前推导出来。自我的存续,乃在边确认他者的评价如何的状况下,边求取生路。对于这样的自我形象,社会学者C.H.顾里Charles Horton Cooley, 1864-1929)以“镜像中的自我”(looking-glass self)这一概念加以论述。

顾里认为,我们是透过他者的反应和评价,来形塑自我本身的形象。首先,我们想像他者如何认识自己。同时,亦想像他者如何评价自己。接着,对这两种想像的形象,我们产生自我的骄傲、屈辱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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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试着用镜像自我这概念来解读《人间失格》。

叶藏只有藉由扮演小丑,在他者的镜像自我呈现“讨人喜欢”的形象时,才能感到安心。这是因为,叶藏可以想像他者镜像自我的评价,对叶藏是善意接纳的。因此之故,叶藏的不安才能消解。然而,被父亲问过年要何种伴手礼时,叶藏无法回答出可以让父亲高兴的答案。因此在父亲这面镜子中,映照出叶藏违反他人期待的自我形象,叶藏因而想像是否惹父亲生气。为了设法挽回父亲镜像自我的评价,他于是半夜偷偷地在笔记上写下“狮子面具”。

这计策奏效,让父亲觉得开心。总之,父亲镜像自我中的叶藏,映照出了高分评价,而这形象也让叶藏为之放心。

我们总是介意他者的评价。不,在介意之余,如同叶藏般,我们更不断追求他者的良好评价。总之,为了让镜像自我映照出好形象,我们扮表演了起来。其极端的例子便是叶藏。

只是,到了叶藏的程度,在总是、并且非常介意他者之镜之余,反而会因此丧失自我,最后成了连死相也没有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