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蔡崇达,细看他写下《皮囊》赤裸告白,若人生的命题藏在心里,逃到天涯海角它仍在。

蔡崇达,一个台湾陌生、中国火热的名字。是我告诉自己若遭遇困难命题,要第一个想起的名字。

他英雄出少年。27 岁出任《GQ》全球 17 国版本最年轻报导总监;29 岁做专题报导〈审判〉让中国热议死刑问题,成新闻写作标竿;34 岁出版第一部文学作品《皮囊》畅销 200 万册。

将蔡崇达的成就数据化令人感觉极端压迫,好像 2017 人类寿命仍只有 40 年。

他原是文学青年,做媒体是为养活自己,11 年媒体生涯累积 270 万字报导,一支笔撑着作手杖,从家乡红土踏访北京云梢,行得快且高;读他《皮囊》却是截然不同体验,俯得很低,低至内心对准闽南小镇家乡土地和生命。可是为什么小镇故事可以牵动两百万人?

蔡崇达为《皮囊》繁体版旋风来台三天,9 月 14 日,他与莫兰蒂台风一起降落台北。

新经典编辑小衣带我到蔡崇达房间,推开门,落地窗边站着一个灰衫黑短裤、平头小个子的男生,他朝这里腼腆绽开微笑,一点没有书腰照片睥睨式的锐气,倒像北漂十年闯荡出名堂的邻居哥哥,从书里走出来再见,熟悉又陌生,不知可否喊他儿时绰号“黑狗达”、或是与编辑小衣一起敬称“蔡老师”。

拿不定主意,决定先问蔡崇达昵称“黑狗达”由来。

“你知道,这其实跟台湾有关唉。”我们坐下来,一人踞沙发一角。蔡崇达说话夹着闽南式鼻音,令人好生亲近。我想起地理上的台湾与福建泉州确实是隔条海峡的邻居。

邻居开始解释了,“小时候台湾有部电视剧,主人叫黑狗兄,庾澄庆也有一首歌〈山顶黑狗兄〉”他说着便哼歌,叫“黑狗达”是他阿太也看了台湾的电视剧,希望他像黑狗兄般潇洒幽默而来。蔡崇达名字是父母取的,昵称是台湾供应的,他与台湾在人生不同时期深浅相系着。

来台湾,像多年后与初恋女孩相见

2014 年出版的《皮囊》在中国极端畅销,然而当时台湾世代仍辩证该如何观看中国,心理确实难让出空间,读中国作者写小镇故事,串接人生共通命题。比起三年前错过,等待其实更好,台湾读者已准备好与蔡崇达的皮囊相识。

这是蔡崇达首次踏上台湾土地,他开心又紧张。

专访开场,他以共同笑点先发制人,说明自己在心理上是和台湾很亲近的。“一方面闽南文化是相通的。另方面是我从小看台湾电视长大,你们很多梗,例如‘铁牛运功散’什么的,我都知道。”我们立马笑,瞬间距离近了,发现他好努力寻找与台湾人共感的接点。

专访那天稍早,蔡崇达与台风一起在台湾上空盘旋许久,他不断从飞机上往下看,喃喃自语“台湾也是每个楼上搭铁棚、棚上种花养东西。零零散散看到庙,就像老家的感觉。”

台湾像老家,回老家该是放松,但《皮囊》在台出版,他直言有双重紧张。

第一重,是踏上现实台湾的紧张。

“小时候,我住在整个大陆最靠近台湾的小镇上,可以收到台湾的台视、中视、华视、公视。当时我还在老家打赤脚踩红泥土,电视里台湾已是高楼大厦,当时我把台湾想成这世界最好的地方。”他打了个俏皮譬喻,“就像暗恋很久的女生,首次近距离接触会非常紧张,就怕看到哪一点和想像不一样。”

蔡崇达从电视上看着初恋对象成长,从台湾钱淹脚目的状态、综艺节目的爆发、到第一次总统选举,“我们都一路看过来。”

当时对岸沿海孩子对台湾熟悉至生恋慕,我们对中国却陌生得傲慢。电视广告经常喂出偷渡客的梗:黝黑中国劳工慌张下船,警察要求唱国歌验明正身,他们荒腔走板地扯嗓,电视机前台湾人抱着优越感笑得人仰马翻,我一直笑不出来。

“有一度我还以为自己是有投票权的。结果发现我没有。”蔡崇达说得可爱,我们都笑了,此刻已这是两岸相见都能自嘲的时代。

第二重紧张,来自台湾是他的文艺启蒙。

“当时公视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有个节目叫《亚洲影展》,播放所有亚洲得过奖的文艺电影。大陆是看不到这些国外电影的,我常在家人睡觉的时候偷偷看着电视。对纪录片的认知也是从台湾来的,台湾对我的文艺启蒙起了很大作用。”

“所以当新经典联系我说要在台湾出书,中间拖了两年我更紧张了,假装若无其事、很不在意,但其实我得失心好重啊。”哈哈大笑,瞬间安静迎接下个问题。他很热情真诚,也很冷静节制。

父亲死了,我愤怒地接受世间的不可控

蔡崇达 29 岁开始写作《皮囊》,使他成中国新闻写作百科的特稿也在那年写成。我好奇为何都发生在 29 岁那年?

“其实我 29 岁真的特忙。”他数了一下,写完《皮囊》与几篇特稿、辞职离开GQ去中国新闻周刊接主编、创办服装品牌,“也是在那一年结婚的、有宝宝的。”

若真要说那年的转折,都是从写作《皮囊》开始。他写书,是为治愈父亲离世后的迷惘,但更精确讲,应是父亲离世让他被迫面对逃避已久的课题。

29 岁,奔三的最后,内在悬而未解的部分会逐渐狂暴起来。时间轴上,三十岁往往是省视过去生活、立定人生下半场目标的始点;空间轴上,青春离乡背井的成就追索、与返乡寻根的身份探问亦行至交汇处,须重新定位自身认同。

他曾以为自己在大城市里挣钱与成名,为的都是给父亲攒钱治病。

父亲撒腿走了那天,他在三联生活周刊编辑部知道消息,原本战天斗地的狂傲折成巨量的愤怒与挫败,“我爬上那栋楼的楼顶,指着上天骂,我说凭什么,祢凭什么说拿走就拿走他!”蔡崇达讲起这段,右手指尖仍指着天,有控诉的力。

可是瞬间他也清澈了。“那时我终于明白,人是巨大的、也是渺小的。我学会原来这世界有大量不可控的客体、也有大量不可测的现实。”

29 岁那年,我摁着痛处一刀划开自己

可蔡崇达无论如何是再没机会补偿父亲了,当时他全身胀满愤怒与虚无,提不起工作兴趣,捏着自己从北京辞职返乡。藉口陪老妈,其实常在镇上骑车没目的乱晃。

回老家,他发现父亲床头贴着自己照片,脸面处被手指日夜抚摸至五官泛白。

他恍然,父亲思念他的时候他以赚取医疗费为名攒积功利,其实是无能回应父亲情感。许多问题不曾逼问,直到死亡之墙降临、直到不可逆堵在面前,直到再无路可逃无处可躲,才知道要扒开内心,摸清自己究竟想如何生活、怎样对待他人与自我。

一直憋着自己的蔡崇达,终究要换气。

“某天我觉得胸口闷,坐着公交车晃,突然间看到窗外有个人拄着拐杖、半身偏瘫在走路,非常像我父亲。当时我就想,完蛋了要哭了,也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毕竟在公交车上大庭广众、人挤人的。”他模仿当时情景,“最终还是在公车上呕吐般嚎啕大哭,哭到所有人都觉得怎么啦,我才意识到,有些悲伤生在心里,心里的伤口已经化脓了。”

说到这里他缓缓抬起双手,“我写作《皮囊》,就是为了打开内心。哪里痛就摁住哪里,一刀剖下去。”他左手按住空气示意,右手对空下划。

写作是为了打开内心,哪里痛就摁住哪里,一刀剖下去。

蔡崇达

后来每当疼痛作发,他就把自己关进杭州临沂市的饭店里写作一周、以笔清创。

“第一天发呆;第二天试探性地写:第三天启动了,窗户关着不知日月,呕吐一样不断把内心难过表达出来,一个晚上两三万字,表达完精疲力尽。睡醒推开窗,像把哪个伤口清理干净了,又回到人间。”

想像一个男人握着一支笔,写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哭至眩晕,很戏剧化的场面。

他扒开自己的双手更有戏,左手掌极白净幼细,右手生得很粗野,大拇指下方有大块深色胎记,胎记上有毛发。蔡崇达好玩地替双手命名,“我常说左手是美女、右手是野兽,就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野兽挟笔潜入内在狂暴疾行,昏天暗地解剖自己,从血肉模糊终至清出淤塞、逐渐轻盈。他浮出地表,将自己缝合起来,成书。

你内心安定的秩序就是家

“把伤口剖开、手术之后,内心秩序才终于让自己舒适了,”他引用白云(中央电视主持人)替他下的注脚:崇达写这本书是为了回家,回家是为了自由。

“写完才真的放下,自由了,像回家。也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生活、想遇见怎样的人、想开启怎样的未来。”

遭遇不知如何处理的课题,我们常以为行至远方就能找到解药。可是当你抵达远方,当远方成了你的近处,你会知道逃跑无用。

“很多人其实是告别故乡,却永远无法抵达远方的孤魂野鬼。”蔡崇达难得把话说得重,我听了身体一震。

《皮囊》书里有两章〈天才文展〉、〈阿小与阿小〉,主角都是被自己命题逼逃到远方却始终害怕面对自我的人,在环境碰撞中凹折成别扭形状、坏掉了。他们曾是蔡崇达生命的重要他者,他说狠话,是不愿身边人成孤魂野鬼。

“如果没有回答让你难受的命题,你永远只能一直逃,不能真的在远方安下家、也不能回到原来的家安下家。”苦口婆心,像在对文展与阿小说话。

蔡崇达在专访前曾好奇我们年纪,其实我将要 29 也有诸多命题逼近,这次专访彷佛宇宙暗示:必须面对恐惧,战斗至理出内心秩序。

不过,蔡崇达不知道他刚好与采访者内心对话起来,继续说,“人生的命题长在心里啊,你逃到天涯海角它还在啊,只不过它到陌生地方,要重新组织条件,才能再浮现出来逼问你,早晚会跳出来的。”

“唯有把那些命题都相处好、都打开,无论在远方还是家乡,你内心安定了,都像回到家,家就是你内心的秩序。”

只要内心安定了,都像回到家,家就是你内心的秩序。

蔡崇达

我听了直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连忙改成摇头,问蔡崇达,那你当时何必离家去北京工作?北京作为远方,没帮到你吗?

蔡崇达顿了一下,说要做个补充,“北京有个很好的作用,时空的距离会让你获得适当的安全感去看自己。远方虽不是药,却是一个观察自己的好位置。”

“远方的远方是近处。”他想了想,说这是他大学时代为校刊提毕业词的标题。我将这句话敷在心上。

以为是药的,总得用尽全力拼命去吃,试了没用,才知道要找别的方法,才明白解开命题不是倚靠一处地理空间、一个人、一件事就可甩开或解决,它们长在你心里,只能正面以对,要逃开它的唯一方法只有扼杀自己。

专访蔡崇达,上篇谈理解自己,下篇谈理解他人。为何要理解?理解是让自己舒坦的唯一方法,遗忘或憎恨都不是、也不能。

【下篇】专访《皮囊》蔡崇达:理解是对自我和他人最大的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