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复写那些疼痛,无数夜里抚慰大众的字句,是他弯身舔舐自己伤口的痕迹,专访任明信:“有些伤,不一定需要被治愈。”

狼族少年隐没身世寻月行走,devmask 是在 PTT 的代码,命运曾是山的棱线也曾是海的潮汐,指引活下去。如今,命运更不好说,是更巨大,超越词义的,无以名状。命运以任明信为叙述句,他是宇宙托孤的一个譬喻。

譬如,他是黑锈色的墨水,一遍遍覆写欲望,以无欲的五官。

譬如,他是庄子梦中的蝶群,以死为道,振翅的音阶共振爱。

他一身黑走来,忘了带伞,方才与出版社的夥伴共撑一把,肩上湿了一块。北方的梅雨季今年特别长,让人懒散,沈默,以为他冷淡如字,任明信笑话有时,袖口夹了几片南国的阳光一样暖。任明信这两三年以密集且响亮的方式被大家认识,当时他在高雄三余书店工作,一边写诗,一面认识痛苦。2013 年《你没有更好的命运》出版,接着 2015 年《光天化日》,他在最渴望死亡的时候,刻下为人所知的两个作品。

推荐阅读:以诗抒情!专访诗人任明信:“没有灵感的时候,就好好生活”

痛,与欲望

出版第一本书时任明信刚结束一段 5 年多的恋情,他形容:“我死得非常惨。”

“当时我渴望结束生命。生活失能,也是我灵感最强创作量最大的时候,因为这个经验打开我生命的体悟。”字写太快,也成长太快了,前辈担心他无法减速,任明信一边写,一边摸索生命,他密集的看克里希那穆提、奥修、老子和庄子。“因为我想要理解痛苦是什么,人是什么,欲望的本质是什么。”

他是钢索上的人,别人害怕他坠落,但是身为一个,专业的,忠诚于生命的人类,一生悬命,危险,却必须。即使每一笔都颤栗。

我问,关于欲望,痛苦,现在你理解了吗?

他说:“两件事情是同件事,欲望就是痛苦的根源,简单来说,你只要没有期待,你就不可能绝望。另一个问题是,你若无欲无求,你还是人吗?你的存在会变成什么?”

推荐阅读:明白爱,是在受过伤之后

任明信自小是想得太多的男孩,他不曾觉得自己会结婚生子,这顽劣的孩子,不像是母亲生的一样。国中时任明信问母亲:人为什么要活着?母亲愣住说自己也不知道。任明信挑衅问:“该不会只是传宗接代吧,如果是这样,不会很无聊吗。”

“我就想,这件事原来连大人都不知道,那时候就开始会瞧不起大人。就会觉得,搞什么嘛,你们也是莫名其妙的活到了这个年纪。”

说起自己曾是个瞧不起大人的小孩,他笑了,笑得开怀,比轻蔑的笑还深邃、更意味深长。

关于传宗接代的抗拒,直至遇见“那个女生”。“如果她要的话,想结婚就结婚,想有小孩也是,只有这个人可以。”未来的轮廓愈趋清晰,爱就要应验,接着断裂。

推荐阅读:【单身日记】我不可惜自己单身,我只可惜不再有你

任明信引奥修说,人会有两次出生,第一次是肉体的,第二次是精神的,第二的出生才是真正的出生。“我失恋之后,没有死掉,就是再生了。我知道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计算无用的,再怎么计画也是。”

长大:我开始爱我的母亲

生在教改的一代,也许很多人类似任明信一般长大:“从小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很填鸭式的教育里,大部份你要做什么、走什么路,国小国中因为有国教,你要做什么,走什么路,都是非常稳定明确而狭窄的,你唯一能选择的,大概是,看什么卡通吧。”

叩问自己,是他作品的出发。如果你熟读任明信,难以在过去的诗集中追寻他的生命史,对他来说,最好的创作是在创作里隐匿作者的痕迹。在《别人》中任明信提及了自己的家族经验,他写母亲,致弟弟,念外婆,留下了自己的族裔史。

成长中他与家庭有许多冲突摩擦,任明信讨厌亲人的羁绊。“过去因为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是孤独的,所以不管是亲人、伴侣,我的妈妈弟弟,我还是觉得他们是别人。有些东西他们始终不能理解。有趣的是,对我来说他们是别人,对他们来说我也是别人,为什么我的母亲可以爱我?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什么,去照顾我,体谅我,尽可能地给我帮助。”

“我慢慢厘清,姑且说是爱吧,本来就跟理智没有关系。我慢慢可以理解母亲对我的爱,是注定好的,从出生到成长,不断的堆叠。我起步得很晚,直到理解后,我才开始爱我的母亲。”理解什么呢?我追问。

“理解她一直爱着我,但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发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才是那个离爱最远的人,我才是最不懂的人。”

于陌生人有礼,对文字恭谦的任明信,亦是从一个不耐烦的孩子长大的。对爱无措,他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请嗜电影的任明信分享他认为最直觉谈爱的一部。他说了《烈火焚身》这部电影,形容看了会“魂飞魄散”。我请他分享深刻的片段,他说不,让我自己去看。庆幸,他把决绝且致命的画面留给了我。

“能够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烈火焚身》

孤单年幼的任明信长成了离群的少年,他曾不爱,也曾爱的坠毁。“我觉得一直都会有这样的孤独感——我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活着是为了什么?”国中悬而未解的答案随着他的骨骼长大且强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若他不忘生命,生命会给他回音。他渴望过死,他被死召唤过,“死亡”是中性的,可能不具企图心,不备姿态,只是喊着任明信的名字。要他过去。

出发:与生命的拼搏

他以作品为分水岭,记载下命运。《别人》的出版,以〈海的房间〉为墓志铭立碑一段生命的告终,一声海的哭啼,他走入新的修行。〈海的房间〉以事件为单位,纪录任明信一阵“晃荡经验”。

出发前任明信告别亲友,告别生活的地方,他满怀着轻盈的心上路。“那个自由是前所未有的,你不再有计画,每天醒来都不需要知道自己要干嘛。”

盘点自己过去的生活,他说:“我好像一直活在看不到的未来,我认为现代人都是这样,早上起来开始想今天要做什么,下午要做什么,晚餐要吃什么,明天、下个礼拜、下个月、明年要做什么。我在那样的过程中,一直忘记现在,我只是一直在期待、排程,让事情发生,然后过去。”

推荐阅读:别再冀望他方的生活!学会活在当下让你更快乐

“我消化那次事件快要两年时间,一直到现在。当时我一个人出发,没有手机与通讯软体,尽可能不要与人接触。从来没有这个孤绝过,那个状态对我来说就是创作的状态,我设想创作者在创作时本来就是在孤绝的状态,只是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曝晒在这种状态里,这对我的精神有些奇妙的影响。”

他的出发,令人想起《颐和园》里余虹自白:“战争中我流尽鲜血,和平中我寸步难行。”

“我好像丧失了在当下找到一个具有生命力的事物,我跟它撞击、拼搏,互相得到,或失去一些什么。在这个社会里我好像没有办法得到了,姑且说是安逸。”任明信说起撞击的时候,一手为石,一手为掌,碰撞的力道很深。

那么,如果不让下一个事件发生呢?“海边事件”最原先的企图心是这样的:

结束:海边事件

绞尽脑汁思考,他尽可能想斟酌出语言可以沟通的字汇,这次去海边,他接受了“死亡的召唤”。

“我想要在海边结束。”

“当时离职,要去海边,用一种说法,其实我觉得我的状态是被死亡召唤,我觉得我那时候应该是要去海边死掉的。”任明信常感觉到那种“召唤”,以不具名无法被感官化的方式侵扰他,他跟对方说:“好,不要吵,我要去找你了。”结束的画面非常清楚,他脑海里浮现了他结束的方式。“这跟一般人想像的自杀、生无可恋的弃绝是不一样的,我的状态是被奇怪迷离的幻觉包围,可以结束在这里的话非常好,是一个很圆满的状态。”

有时沿海,有时寻山,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天黑了就在海边搭帐篷,浪花为奏,安眠大地群兽,只有任明信在孤寂中一直浅眠着。白天了也像做白日梦,灵肉被浪花浸泡、被海风风干。

推荐阅读:【为你读诗】当你的海 就不会在意你没有岸

海的声音一开始听很松垮清脆,浪花碎掉,泡沫掉在石头上,到了第五六天,任明信说那声音不再快乐。

“某一刻,某一个晚上,我在大武海边过夜。我接近崩溃了,像我书里讲的,我开始跟海讲话,问它到底想要干麻、我可以给你什么?我开始唱歌,跳舞,然后把自己耗竭。把自己耗竭后,得到一个奇怪的体验,要讲这个我自己都会很想笑,因为这实在太像灵修了。”

任明信心里介意“灵修”被广泛滥用,也许在那其中,有他坚持的某种美学,价值,因此他在说“那个”的时候,总自觉词不达意。“在书里我用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我是说,遇到他了。”

死亡・我是我,海是海

“他”是什么?可说是死亡,也可说是命运,说是宇宙。无论是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他感觉到两者合一,或者说,感觉到了“一切”。那一刻,任明信叩问的“我是谁?”问题并不重要,有一股更巨大的力量包覆他。

“在海边的那时候,我不断地爆炸、释放、耗竭,直到我睡着。我醒来时,我的状态没有思想,没有意念。很尴尬的是我必须用语言去讲没有思想,但它就是没有文字没有诠释的状态。”我问是虚无吗?他否决说,是空寂。

“空寂是一个饱满的状态,虚无不是。但那也只是语言的使用,如果是道家里的无,也是饱满的。”

于是有了臣服:“你发现你没有他巨大,你不管怎样他都会在,就把一切都交给他就好了。这条命也就这样子了,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认知到自己可以不用死,召唤自己的可能是“死亡”,但不是为了使之“死亡”,“他”可以有任何名字,譬如,任明信过去常谈的命运。“在我说命运之前,它就是命运了。现在我可以说命运是神,命运是宇宙,是老子说的道。”

推荐阅读:【读诗人】专访陆颖鱼:诗是救命的栏杆,没诗不成世界

“我知道我不用去追求。”

死亡如影随形,他也自然与之并存。“我现在还是会有这样的想法,很多时候在生活中遇到某些片刻,我会觉得如果可以死在这里也很好,如果在某一刻结束也没关系,对我来说都是很幸福的状态。”

任明信说死一直在,死亡也像海,海是任明信作品里经常出现的主体,我问他如何看待与海的关系,他认为说穿了:“我是我,海是海。”

孤独:世界寄放的我

写了〈海的房间〉,出版了《别人》,是他对自己与他人关系的注解。因为海的经验,他梳理自己与他者的关系。

“别人,是自己以外,被区分的人。是告别的人,告别了人。如果有以后,不想再当人。”——《别人》

“这个世界没有他者,不管怎么样我都只可能走在我自己的道路,道路上所有的分歧都是我自己。我会与他人有际遇,但那不会是我生命的核心。”任明信出版《别人》前,在一二本诗集他通常只聊自己,因为离自己太近,所以心中没有他者。看见别人以后,任明信才发现,自己的孤独很小很小:“我原本的体验是:所有人都是孤独的。这不是特别独特的诠释,像卡缪《异乡人》,文学在处理的也是孤独的状态。当下我的感觉是,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孤独的。在海边我感觉我跟某个东西联结在一起,那个东西远比我强大巨大太多。它是不管怎样都会在的,而我只是灰尘。”

孤独与不孤独,于他都是局部的正确,他不信仰终极真理,他信任矛盾,以他的意思来说,矛盾才能够包容“一切”。“完成的正确没有办法包容真实。佛说慈悲,慈悲是无缘同体,无缘即是所有生命都是孤独的,你绝对不可能跟某个人有共同经验,就算在相同时空,感知也是不一样的。”因为差异,因为没有同类,所以孤独。

推荐阅读:二十岁末的流浪:在城市间成为更加孤独却完整的人

那么如何不孤独?“西方讲的蝴蝶效应,蝴蝶的振翅会造成一场风暴,这就佛家的因果,很小的因,可能会牵动很大的果。不可能是孤独的,你穿的衣服,你用的杯子,我们可以在这边讲话,早在很早之前,可能都注定了,我们都只是其中一个细胞。”我们建筑世界,或说被世界寄放。他语气里没有看开、释然,不喜不悲,只是知道了这件事,然后接受它。

书写:没有意义去活

书写于他是什么?创作早期,任明信会说:“是为了治愈自己。”后来他认为这是一种傲慢,人以为可以治愈自己什么?治愈的背后,是以为自己有伤口。“现在我觉得我不是没有伤口,但是伤口没有关系了,有没有去治它也没有关系了。”

“对于写作我是没有企图心的,我没有一定要写,不写也没关系。如果说有企图心,我会说,我希望可以让每一个人找到自己,放下自己。”任明信引顾城曾对读者说:“希望他们可以忘掉他们既有的,记起他们忘记的。”

推荐阅读:忧郁的力量:生命的故事会破碎,也会重建

“我渴望的是放下。”——任明信

创作让任明信体验到,活着的意义是多余的,儒家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任明信一直很想知道,他的天命是什么?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是什么?在那之前,他要先懂如何不惑:“我觉得不惑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解的事、机歪的事太多了,你怎么可能一切都不质疑?一切都是问号。”

“写作,写诗,读诗,是一种爬梳,找到答案是奥修。奥修说,花会问自己为什么开放,鸟问自己为什么鸣唱吗?。他们只是开放,他们只是鸣唱。生命需要有意义吗?我理解到,不惑不是知道问题的答案。而是你不再问多余的问题了。”

他双眼直定,像呼唤:请不要觉得悲伤,为什么没有意义就不能去活?“真正的答案,是爬梳问题的过程。你必须要问问题,去找答案。这就是答案。”

“生命没有意义,不是悲伤的事,它是一个常态。”——任明信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句“生命没有意义”一直低回在我心里,一遍遍覆诵,像镇魂,又像渡化。

任明信说着“我已经当过人了,可以是别的东西没关系。”的时候,空气像是深吸了一个饱满的呼吸。擅长接话的我在一刻恍若隔世,感觉沧哑。

他无争,无常,无所居,所以我以为,他是宇宙托孤的一个譬喻,他也可是曾经绽放一刻的诗句,可以是曾停留在别人肩上的一只快乐的蝶,是神,是灵,是魂,是魄,是他,是别人。

再释放完一口气,就要写完任明信的专访了,心静如昔,像那天大雨伴奏下的对话,他是大雨里嘹亮的一个字,是宇宙词穷的一声叹息。

后记

一直很想保持距离的写完这场专访,不要被漩进任明信的眼睛,不要被任明信的声线拖走着,我怕自己瞭解太多,会失去一些乐趣。我们聊了易经,聊身上的刺青,对他身上的甲骨文“电”我觉得特别喜欢,电为“电”,神的古字,那尾巴勾起的劈雳,我觉得很像他,挑起来很无谓。

他说话虽然柔软,一点沙质的声线让人安心。笑声像小孩,很常用极快的速度说完四遍“对啊”,说起帮他画书封的老师本来不想画,但他跟老师说:“你就画一下,不然很废唉,一直都没有在做事这样子。”

任明信毕竟是人,有人才有的可爱与自性。

任明信歌单・创作的三个时期

任明信分野自己创作时期的歌单,第一本书《你没有更好的命运》的时期为:Iron and wine〈Flightless Bird, American Mouth〉与万能青年旅店〈秦皇岛〉,〈秦皇岛〉是万青主唱在忧郁症最严重时写下,任明信觉得像自己刚进入创作的时候,未知,且好奇恐惧。

第二本书《光天化日》的两首歌是 Perfume Genius〈AWOL Marine〉、王榆钧〈暴风中起舞〉,他正进入更狂暴没有自觉的创作状态。

第三本书《别人》Ennio Morricone 的 〈The Crisis〉与 LALEH 的〈En Stund På Jorden〉,更平淡,在无常中,有日常与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