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2 月台湾原住民族踏上凯道,呼吁政府落实转型正义,厘清史实,还给台湾原住民族失落的土地、恢复族人的传统领域,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该是局外人。

伤心了,就唱歌吧。原住民歌手巴奈(Panai Kusui)和夥伴在凯道的抗争已经迈入第三个月,盼望将微弱的声音传递出去。“传统领域划设办法”关系的不只是原住民,在这座岛上,没有人是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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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最后一个周五夜晚,在大稻埕百年老宅“叶晋发土砻间”的讲堂,巴奈调着那把从 1988 年就跟在身边的吉他,它的身体贴满“守护山林、拒绝霸林”“美丽湾绝对不住”“做自已的主人”“拒绝核废料”等五颜六色的贴纸。饱受椎间盘突出之苦的她,乔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轻轻刷下和弦,歌声从胸腔传出,厚实如大地,广阔似海洋,“曾经美丽/曾经光荣/曾经属于天地应允的我们啊/不再美丽/不再光荣/踩在土地上想要勇敢的我们啊/不再孤单/唱出原来的我们。”

这首歌〈原来的样子〉,出自巴奈最新 EP《凯道上的稻穗》,这是一张在凯达格兰大道马路上录制的专辑。从 2 月 23 日那天开始,巴奈就和她的战友那布(Istanda Husungan Nabu)和马跃比吼(Mayaw Biho),扎起帐棚将身体当作武器睡在凯道上,抗议“原住民族委员会”公布的《原住民族土地及部落范围土地划设办法》不公义。

 


(巴奈 Panai 在阿美族语是稻穗的意思)

没有人是局外人

去年 8 月 1 日,蔡英文总统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宣布推动“转型正义与历史正义委员会”,重启 2005 年制定的《原住民族基本法》中关于传统领域的调查。“她说给她时间、相信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土地处理好。等到今年 2 月 14 日,这个划设办法一公告我们都吓死!学术界调查目前 16 个原住民族的传统领域是 180 万公顷,可是原委会的办法限缩成 80 万公顷,这里面有 100 万公顷的土地,不见了。”巴奈彷佛被狠狠打了脸。

该划设办法最大的争议,在于排除了所谓“私有地”。意即,在东海岸排队的大型开发案们,如“都兰湾黄金海度假村(100% 私有地)”“杉原棕榈滨海渡假村(70% 私有地)”“满地富游乐区(93% 私有地)”等,即使全境位于阿美族传统领域内,当地部落却无法行使《原基法》第 21 条“知情同意权”,开发者不需先行让部落了解开发内容及取得同意,便可动工。

巴奈的眼里有无奈也有愤怒,“你去过知本吗?小时候我们洗温泉都是带锄头的,挖一挖,再引一个冷水;30 几年后变成一栋一栋度假饭店,那是谁盖的?是卑南族盖的吗?是知本人盖的吗?财团一直说这样有就业机会,叫我们原住民去唱歌跳舞,去清洁、整理房间,做服务业。我真的没有办法想像,这个办法实施以后,30 年后花东纵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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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永远都是违法的  

巴奈和夥伴在凯道一隅搭起简易帐篷,睡在这里每夜被小黑蚊亲,每天看着不吭声的总统府,在轰隆隆的车水马龙中,为来关心的朋友一遍遍讲述,一次次歌唱。有人带来了台湾原生种的百合花,有人带来了一颗颗绘满对土地的盼望的石头,充满艺术人文气息的“凯道部落”慢慢从水泥地上长出来。

5 月 2 日,大批警力再度涌上凯道进行清除“路障”任务,这不是第一次了。艺术品和彩绘石头被粗暴地扔进垃圾车,近十名女警试图抬走人高马大的巴奈,她倚着那布的轮椅颓倒柏油路上。那布拄着拐杖,流下眼泪,“很抱歉,我们(2% 的原住民族)没有办法为台湾 98% 的人护住这 100 万公顷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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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奈声音颤抖,“我们没有别的方法了,整个议题立法院也不提,政党协商也不提,我们的声音很小,能做的很有限,身体是我们仅有的武器,所以他们就践踏我们的身体,把我们搬走。我们就是这个岛上的孤儿啊,没有人爱我们,只知道牺牲我们。只知道我们违法占用车道,可是这个国家做了多少坏事,他们为谁偷走土地?为谁守护这种不公义的政策?我们用侵占车道表达他们是小偷,他们急着把我们清走。”

17 世纪之前,原住民本来是这座岛的主人,后来各种政权来了,他们的土地或被侵占被诈骗被征收,祖先的生活方式变成“错的”。到山里勤劳地打猎,得到祖先的礼物,吃黑黑的肉违法;靠海的阿美族做了一艘竹筏,没跟国家申请就出海,违法;部落学校盖传统石板屋,不符建筑法规,违法。“我们永远都是违法的,原住民永远都是违法的。”巴奈心很痛。

土地没了,歌也没了  

每年,那布会攀山涉水返回山上的老家,那布的妈妈原本住在内本鹿(Laipunuk,台东、高雄、屏东三县交界),1941 年日本政权为了高压统治,强迫布农(Bunun)族人迁移下山。巴奈说,“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我部落的传统领域。以前老人家的生活是会过河去采集,在河的那一边举行祭仪,但是自从被划分成延平乡、卑南乡以后,我们就不再过河了,那边变成 Bunun 住的,我们就不再跟那个空间有关系了。土地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歌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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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主张传统领域,不是要把现在住在上面的人赶走,是要跟那个空间重新建立原本的关系,了解祖先以前生活上怎么使用、何时使用、为什么要使用,这些是我们被生到这个世界上,最原来的样子啊!其实我追求的是这个。”

传统领域就是祖先从过去到现在生活过的土地,有特殊的文化意义,原住民族要的并非土地所有权,而是寻根的主权。

父亲是卑南族、母亲是阿美族的巴奈,很早就离开部落到城市漂流,和社会碰撞的鼻青脸肿全反映在歌词里。20 几岁第一次从台东坐火车到台北,搭计程车去西门町汉中街的麦当劳,司机收她 400 块,于是有了〈流浪记〉,“怎样才能够看穿面具里的谎话/别让我的真心散得像沙”。〈浮沈〉则是原民青年熟悉的忧伤,“空气中弥漫着伤感/为何我从不曾用母语交谈/回忆里充满着不安/为何我总希望与别人交换。”

巴奈是不能讲自己族语的第一代,“文化的断裂很真实地体现在我身上。我在‘原舞者’的时候,学了很多祖先的歌,我没办法使用,只能硬记,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原住民总是在自已的土地上流浪,失去语言,失去文化,想找一条回家的路竟是如此困难。

孩子,我该留什么给你?

5 月 14 日,巴奈在凯道度过第 16 个母亲节。她传讯息给女儿,“谢谢你当我的小孩,抱歉妈妈把自己的身体等在凯道,没有陪你。”伟岸的巴奈此刻是无比柔软的母亲,“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小孩子出生的时候,两个眼睛大大的看着你,不停地试探,不停要打破界限,他觉得拿到那个东西多爽,结果拿到是跳舞的火,他就是得摸到才知道那是什么。孩子的眼里充满冒险,充满惊喜,孩子仰望着大人,我们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们失望?”

这是离开城市后、十多年来落脚台东的巴奈最念兹在兹的事。不管事关原住民权益,或环保和反核运动,总能看见她和那布挺身抗争的身影。无论是 50 场“非核家园”的巡回演唱,或这次原订 100 场的“凯道上的稻穗”巡回(暂停中),她总是不厌其烦向听众诉说,“30 年后,我的孩子,在我这个年纪,他要吃什么?他吃的东西是安全的吗?他呼吸的空气是清洁的吗?我常常想到就会很悲伤。我们这一辈真的享尽所有最便利的一切了,也没有战争,那我们是不是还能做一点什么?少买一点东西,少消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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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谁的祖先,以前都是靠着土地给予一点点活下来,来到现在。大量依赖货币之后,那个便利让人们离土地很远很远,人已经忘记自己踩在土地上了,土地现在只是一个商品,贵得没有人能买得起。”巴奈悠悠地说,“谁都是这个土地上经过的人,没有那么了不起。石头在的时间,久到不知道经过几代人都还在。那经过的人,要留下什么土地的状态给后来的孩子?”

让自由自在的灵魂觉醒        

抗争迈向第三个月,提出的诉求依旧撞到墙壁。但凯道部落颇忙,新的石头运来了,“原住民转型正义小教室”持续开课中。5 月 7 日办了场超多金曲奖得主的“Palafang 来去凯道找朋友”接力表演;巴奈也在马路录音室录制了第二张摇滚风 EP,既然原住民只被准许唱歌跳舞,那就顽强又温柔地唱下去吧!巴奈、那布和马跃镇守在凯道,让这个场域成为有机蓬勃的存在,实践祖先教导的“自由自在、心安理得”的精神。

巴奈反问,“你有感受过自由自在吗?我们台东的海很干净,跟你去游泳池不一样,你得换衣服、戴泳镜,我们就是开车去海边,车停好,然后就冲下去。你就是大自然里面一个小小的物种,不管在山里,还是在海里,它就是在那里接纳你。哪有什么,就是很自由自在嘛!如果你对自由自在有感知,就不是问题,在凯道我也是自由自在啊。”

那布说,“在狩猎采集的年代,事实上我们是活在马斯洛最高层次的自我实践。祖先告诉我的禁忌、我的承诺、该做的事我都守住,因此我自由自在,因为我活在哲思,活在实践里面,这是我们从小被教导的。但在资本主义所谓的民主国家下,我们一直在经营最下层,为了度腹、为了安全,把所有时间赔上,自己跟自己的相处都没有。自由自在是令人向往的,你即使有了钱,不用工作的富二代,你一样没有办法体会鸟怎么飞,鱼怎么游,或是它怎么被更大的鱼吃掉、被猎人打到,那是土地给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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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庆幸是一个写歌唱歌的人,习惯思考,用我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一直以来,我其实就是活在自己的歌词,每天辩证,每天要求自己实践,实践自己的想望。”翻着歌本,巴奈又想唱歌了。

修剪得宜的榕树和整齐的椰子树,贡献不了多少绿荫,凯道上的树是被规训的树,一阵自由的风吹来,歌声回荡,“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想要了解/古老的歌在哪里诞生/也许有一天/能跨出脚步/踏上遥远的回家的路/让风吹着你的长发/让眼泪尽情的流下/歌尽情尽情的唱呀/回家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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