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初,时尚评论网站“一物”(Object A)总监、《浮世物哀》作者,年初看“一物”上线很振奋,华文新媒体多了高质量的时尚网站,这是幸运的时代。

去年一月,台湾出版市场上悄悄出现了一本年轻香港作家的书《浮世物哀》,这位香港作家在台湾首次出版,就入围 2017 台北国际书展非小说类大奖前十。

《浮世物哀》的书名文学气息浓,副标“时尚与多向度身体”却是文化研究的学术语式。书皮拨开,作者以文化研究视角料理时尚,文学技法装盘,摆出一道名为时代的华美宴席。

作者笔名方太初,听起来神秘,但她年纪轻轻时就是香港文化界的老面孔。

这天,我与方太初相约在咖啡馆,差一点要迟到,见她即将踏入咖啡馆,我一个箭步上前帮她开门。

进了咖啡厅,我们互相招呼像少女见面,太初没有架子,坐下来,胳膊落在木桌上白得很,我不自觉盯着看,她有点害羞笑说“手臂很粗啦!”“哎,才不!”哈哈笑两声,事实是我们都不甚在意手臂粗细,这只是两条少女间的问候暗语。

跟想像不同,原以写时尚评论的外貌衣着都必然尖角很多,方太初却能让人轻松,她身穿大片粉肤色的无袖上衣,与淡绿的及膝长裙,色彩温和反射春日阳光,使她显得淡放而柔软。不待开口,衣装已说了许多。

后来太初告诉我,往台湾的飞机上她看电影《同盟鹣鲽》女主角的战时穿着觉得美,那是在 Christian Dior 新风貌的 1947 年之前。当时洋装设计受军服影响,自然腰身,裙摆收到小腿上,节制刚毅、妩媚也刚强。后来在台北看见长度相似的裙子,她开心买了一件,要认真工作,也不放弃在工作之间寻找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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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曾误以为她是老先生

方太初是个不折不扣的 80 后,只是太早慧,她曾低眉垂眼写诗、写小说、写评论,得过不少文学奖;但也心肠热烈地走入浮华世界,在报社当记者、主编过城市地志,在《号外》杂志当编辑,深描城市与欲望百态。

经历很多的她,现在是香港时尚网站“一物”(Object A)的总监。

“太初”是什么意思?这两字台湾作家也爱用:诗人夏宇有一首诗、汤舒雯最早的新闻台部落格都叫〈太初有字〉。是有一说,太初有字,于是文明,而方太初写衣,写的也是文明。人类的文明,就是从亚当与夏娃咬下了知识之果,有了俗世之眼,于是觅衣蔽体,于是言说。

她从珠宝粉盒、旗袍、高级订制服、写到 T-shirt,就像太初在书里所说,“一件衫永远不会只是一件衫。”透过笔名写时尚,以时尚评论大时代,她在层层叠叠的皱褶里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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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笔名,起初是因为记者工作之外投稿,不好太高调被同事认出,沿用到现在她的“一物”名片也是叫太初。

太初说大家若不知道你是谁,“自己可以放开去写,也会有一些化学作用。”

“因为这个名字的关系,那时很多人会以为我是男孩子、老男人,约稿的时候也会⋯⋯比较尊敬!”

说完她俏皮眨眨眼,一个女子暗号。然后知道不必再追问吴尔芙笔下的欧兰朵:“穿戴男性身份,感受或待遇是否不同?”太初的经验挺明白,这不是身为女性的臆测。

她北京话讲得快又好,“无论现在的世界怎么改变,男女再怎么‘平等’,我觉得是,屁话啦,真的!”她边说边以手指在平等两字上打了一个双引号,爽朗大笑,带着一点香港式的鼻音与直言不讳,道出平等在现实里的两种语气。

“太初”这两字意外带她走了一趟穿越性别身份的旅程,回到女人身份很好,只是对照亦有惘然。

“以前被误认为方先生的时候,别人会说‘你写东西很有历史感啊’,或者是‘你看事情很透彻’。后来女性身份现身,就较少听到人跟我这样说。我想,这些话对着一个女的对象讲,可能还是有点难吧。就像现在我看起来很专注的写时尚,但其实内容也还是那些东西。”

写时尚,也是写政治、写城市、写时代精神

在 20 世纪之初,有一群男性思想家着迷于研究时尚,现在说起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师,例如齐美尔、罗兰巴特、班雅明、德勒兹,又例如诗人波特莱尔。

“那这一堆男人为何迷恋 Fashion?”太初自问很快,自答也快,当时的思想家不约而同以“时尚”作为重要的研究主题,其实是为了回答他们对于工业化、现代化、都市化所发出的探问。

“例如社会学家齐美尔(George Simmel)写〈时尚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Fashion),就是尝试从时尚解释现代性,以及人的心理。”当人口从广阔的乡村聚集到密集都市,空间压缩、阶级分野模糊,人心涌现矛盾质地:既想与人求同,与团体里的他人一致以获致安全感;也想求异,展现自我、独特个性,使自己不致觉得被城市人海给吞没。

从时尚解读人的双重性,太初说,这样的矛盾张力、相互对抗与妥协,是“世上一切因此而运转”的动力。

前人已完成时尚的大叙事,现在的时尚研究则回到在地景观,太初举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张小虹老师就把关于皱摺的理论,放在中国的历史里面去说。台湾也还有 Paris(施舜翔)啊,以时尚叙写少女史!台湾有比较多人以文化研究的角度深入写时尚,香港反而较少。”语气听起来有孤单?太初开完笑说“我也想来台湾生活啊,有没有人要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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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太初是何时开始写 Fashion,又为何想写 Fashion?

“起初我去了一家很旧很小的报社,他们副刊没什么人,缺人写时尚,我就自己写啊!当时也没太多人懂这个范畴,就没人管。我本身不是时尚出身的,收不到任何公关资讯,就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自己想办法写。”她写时尚靠自学,学习从电影、时尚历史开始,做自己导师也做学生,看成果,她必然是对自己要求极严苛的人。

高端时装其实像艺术发表,她也擅于写艺评,关于高端时尚能怎么看怎么写,她一句话点题:“每个设计都在回应与介入时代,而设计师也藉由时装融入历史。”想起太初是香港大学比较文学出身,我们心里比较服气,无怪她对文化研究与理论视角掌握很深、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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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实我想写一些关于政治的事,可是当时那报纸的取向不太能写这种东西,当我偷偷把它放进时尚书写里面,然后又过关了!就觉得好好玩喔,开始一直写。”像是发现一条秘密甬道,自造成人世界中的秘密基地,一边玩一边通往自由,多好的时光,想起当时她开心地笑了。

正因为时尚容易被认为是“女人的东西”,反而在国家监控底下、在男人认为不够硬派的“副刊”里,拥有空间。

她从时尚与身体出发,切写历来被认为属于“硬蕊内容”的政治、国族、社会、哲学与历史,当市场上的书写版图一片阳刚,她为自己拓出一条优雅的挑战路径,有趣味、有俏皮。

想一想,原来不分港台,时尚都恰好为女子面向世界的写作辟一方清明天地。或许这是现时仍由父权把持的华人世界中,最优雅的阴性书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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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台两地家庭主妇,曾在客厅共同支撑了世界的时尚生产

写时尚的人,必定对世界充满好奇、有观察了解的欲望。

这样的欲望从何而来?她说后来往回想,可能与小时候在外婆那边住有关。

太初外婆有一间西装店,她小时候喜欢听衣车做衣服的声音,哒哒哒,针线穿过布料,布进衣车之前是一张平面,出来以后就立体了,多像魔法,令人安心。

“我二舅母是做裁缝的,她结婚之后嫁到我家的一家西装店,请了五六个小妹妹一起跟她去做订制衣服了。我后来才发现,那其实就是一个女性如何透过做衣服拥有自己生活、甚至养活五六个女生的故事。”太初语气热了起来,目光之中有敬佩。我又想起她说“一件衫永远不会只是一件衫。”

“其实我很想再回去访问她,后来只为亲人做衣服,有没有后悔过、怀念过?”可是愈亲近的家人,很多话愈难问。

话锋一转,她从个人生命史的述说,展开香港七、八〇年代的出口经贸图景,“香港在当时有很多‘山寨厂’,制造衣服、出口外销。有些衣服细节不能用衣车做,就会到家庭的工厂去加工,一件一件的算,小时候我妈妈也有带过几批衣服回来加工,我记得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我妈妈正在加工的那个画面。”

眯眼回想,台湾,也在同一时期也经历过全国动员的家庭代工。

1972 年,省主席谢东闵倡导“客厅即工厂”运动,鼓励家庭代工、扩大外销,当时台湾家庭主妇们在自家客厅组织一条微小的生产线,一边缝袜子、衣服、圣诞灯,用针线撑起家计,也能按时煮饭、照料孩子。这些衣物从台湾的寻常客厅,展开横越太平洋的旅程,最终抵达美国的大卖场。物件的旅程,织进台港妇女的生命史。

在时尚的全球化生产中,香港与台湾家庭主妇的身影交叠了。

反思的时代,与装嫩的时代

太初说自己并不是追随时尚的类型,“只是透过时装或与时装相关的故事与欲望去观察世界”。

她的香港新书《衣饰无忧》自序第一段就写:“时尚的快慢,关乎时代的节奏。”

深描时尚,无非是想了解世界、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在历史中会落在哪样座标位置?我们身处的时代,又是个什麽样的时代?

太初常在书里写二〇年代,人说二〇年代是咆哮、摩登、爵士与追梦的时代,她却说,二〇年代是“迷失的世代”。

那时的女装与女性角色都在历经翻天覆地改革,一切急速向前发展:女子进入职场、放肆跳舞、自由恋爱,获得的解放,也前所未见。但太初说,“这股解放女性的力量与消费文化结合,指向沈溺与欢愉,多于政治与社会福利。”

她在书中举了一个例子,“1929 的复活节,女人手持香菸参加在纽约第五大道的游行,争取女性自主和公共参与,后来世人知道这是一场推广香菸的宣传活动”。同一年的十月,华尔街股市崩盘,经济大萧条席卷全国,“再有这样充满魅力的女性解放形象,已经要等到同样迷失的六〇年代了,可是那是一个更有反思的时代。”

我问太初,那妳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风格是什么?她却笑着反问:“妳觉得呢?”

我们的时代风格太多,不论是二〇年代的低腰连身裙、还是六〇年代嬉皮士、七〇年代的庞克、八〇年代夸大垫肩等,此时穿戴多无关身份认同,而是一种风格化的符号、个性化的勋章。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可是再望向港台这几年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我觉得我们是一个反思的时代,那么按照太初的说法,可能也因为我们是迷失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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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风格啊⋯⋯”她再对这个问题想了想、扯一扯问题的边角,然后把思考拉近个人生命史的记忆去寻找共相,“不知道这样是否回答到你的问题,我小时候看那些大人,很羡慕他们穿的衣服,觉得因为他们是大人才可以穿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也不过是 20 岁而已,现在我已经长超过他们许多的年纪了,可还是觉得自己没长成自己小时候想像的大人。”

我觉得这个时代,是不是一个装嫩的时代?有没有可能,上一代人的“成熟担当”也是装出来的?

方太初

对于太初形容的嫩,我反覆思索,嫩的相反是“老成”,在“求快、求变”的加速时代,整个世界崇尚“年轻”的价值,人们没有时间也无法沈淀,我们太怕老、太怕慢、怕被说跟不上时代而受到社会淘汰,装嫩,也是一种害怕被排除的恐惧。如果说“装老成”是上一个世代的安全感来源,装嫩,有没有可能来自我们这世代对于安全感的欲求。

这是一个对“安定”有所恐惧的时代,不过方太初也想问,当这个世代强调自由与个性化,我们是不是也有点害怕了“承担”这个词?个性化让你自由,可是会不会反过来让你的人生不能再往下一个历程去?

这个问题,我们都要把人生一路走到底,才可能有答案。

一物,由时尚探索欲望

太初身上的矛盾很多,也因为拥有矛盾,关照的视角才够广阔,内在也能织就广袤的宇宙。

例如她说话快,文字却提供了很慢的节奏与时间感;看起来温婉柔顺,实际上很能直言、对自己的训练也极严苛;她的字能文学,但思考网站营运必求务实落地,毕竟是做记者与杂志编辑出身的。

太初说,现在做“一物”(Object A)网站总监,最怕人家提起她以前写文学,毕竟在港台的语境,“文青”两字等于任性、缺乏现世欲望、不食烟火。但时尚从来就是关于欲望,所以取名“Object A”,来自拉冈的哲学用语“小客体” (object petit a),后来才翻成中文“一物”。

“刚好中文里面也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嘛。”太初解释,中文里的一物,也讲欲望。

这是一个欲望的时代,香港是一座欲望之城,欲望生灭,热钱流动,当端传媒跌了一跤,中港台都震动。在欲望的核心做网路媒体,想要借由时尚开启我们的身体处境与生存话题,不容易。

网站作为内容的形式,太初说他们仍在尝试内容有价化的可能性。

太初开玩笑说,“真的每天都在小崩溃!在这个时代,内容与广告、商业模式不能分开思考,也因此做网站很有挑战。”同为线上媒体,女人迷也是如此,网路时代如波澜诡谲的海,我们都是一艘艘小船,期待尽力生产最有质量的内容,但不被巨浪打翻。

不过太初也跃跃欲试,“做网站、做时尚,就要走进社会才有意思!”例如他们展开 L Size 大码专题“The Big Project”,谈城市生活的欲望;例如她还想做时尚产业的一个月卧底专题“Undercover”,讲一讲两个人都觉得好兴奋期待!

一边偷偷在内心小崩溃、却也能一边迈开大步,想起太初喜欢以齐美尔谈时尚的驱力,来自人的双面性,写到这里才发觉,她的内在驱力也来自她的内在冲突性,她书写时尚的时候,其实也在书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