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在结构网外的性侵受害者,社会看见了吗?人本主任四处奔走为了将体制漏洞收拢,让受害者的伤能被轻拥。

文|陈昭如

艾略特(T.S.Eliot)的诗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

2009 年 4 月,对人本南部办公室来说,委实残忍极了。就在他们处理○○高中钟老师性侵案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又意外接获一封来信:

我看到了你们在○○高中的新闻⋯⋯我是两年前在那所学校毕业的学生,我虽然不是本案受害的学生⋯⋯但是两年前我也曾是另一名老师的受害者⋯⋯校方低调的把上一件案子处理完⋯⋯当时的我太年轻不懂事了!!没有说出来,也没和父母说⋯⋯就这样阴影了两年⋯⋯才在近日又爆发这则新闻,让我晚上又开始辗转难眠⋯⋯才和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非常的生气,觉得学校办案不佳!

后来主任也被离职了!但是丝毫没有受到制裁,也故意在外说夫妻俩有来我家道歉,但根本就没有,因为我父母完全不知道此事,现在到学校申诉也不会有人理妳了!⋯⋯

都毕业那么久了,所以我希望如果这件案子有需要帮忙的话⋯⋯我也愿意⋯⋯毕竟我能感同身受那位受害的学生⋯⋯。

人本南办主任张萍感觉一阵颤抖好像从她的心传到了她的双脚,传入她脚底下的地板。副主任黄俐雅见张萍神色不对,接过她手上的信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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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往事从来并不如烟,就算风吹过了,也未必会散去。

她们立刻与投诉的晓晴(化名)约好时间见面,进一步瞭解事情原委。

晓晴已经毕业 2 年多了。在她升高三那年(2006),学务主任陈主任说他买了新别墅,愿意把原来大楼的住家免费提供给同学使用,只要付点水电费就行了。晓晴觉得陈主任长相斯文,谈吐风趣,平常又很照顾学生,很快便与玉贞(化名)及另外 2 位同学搬进去。

每周四晚上,只要陈主任有空,就会接她们出去吃宵夜、唱 KTV,负责全程接送。晓晴惊讶于主任的善意,见了他总是一迳笑着。主任也说,晓晴笑起来很可爱,要常笑喔,视线老离不开她,黝黑的眼睛如玻璃一般透亮。

某天夜里,陈主任带她们去土鸡城吃宵夜,叫了快两打啤酒,玉贞喝多了直反胃,主任匆匆带他们回大楼,玉贞直奔自己房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主任轻手轻脚走进晓晴房间,问她说:“妳没有喝醉?”晓晴说,没有。主任伸出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手⋯⋯晓晴惊慌地阻止他,说,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沉默中,主任叹了口气,穿上外套离开了。晓晴觉得她伤了主任的心。

第 2 天,主任传简讯给她:“不好意思,昨天误会妳了。我以为妳喜欢我,不礼貌之处请见谅。”晓晴立刻回说,你不要自责,心里却漾起异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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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他们经常透过简讯聊天,尽管晓晴不想承认,她开始想念主任,期待接到他的简讯,看到他出现在大楼,对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2006 年 9 月 1 日星期五,晓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天室友都回家了,只剩她一个人,主任传简讯问她,其它人呢?晓晴说,都不在。主任问,我可以去陪你吗?晓晴踌躇了一会,在手机上输入“好”。

 

他们并肩坐着看电视。她感觉得到主任在轻抚她的背,她的颈,她的发,有如她是一只精致而贵重的瓷器。她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冰凉的背脊持续发出警报,整个人却动弹不得。主任的手愈来愈放肆,开始解她的衣服,脱她的裤子,她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只能哑着嗓子说:“不要这样,我没有做过⋯⋯。”主任柔声在她耳边说,没关系,只要一下子,一下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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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整个晚上,孤单的呜咽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她没有死,但又和活着不一样。

第二天陈主任传简讯给她:“运动回来刚洗过澡,想休息一下再吃东西。那里会不舒服吗?心里会怪我吗?”对于爱情,她所知甚少,可她觉得既然是对方的人了,她别无选择,回信说:“不会。”主任回覆:“我会常去找妳。”

主任没有食言。他们经常幽会,有时在晓晴房间,有时在他的宾士轿车上。主任做事十分谨慎,每次都把座车停在大楼监视器拍不到的死角,再打电话叫晓晴走下来。如果两人从住处出来,也会叫晓晴先下楼,他再悄悄开车出去会合。每次发生关系,他总不忘吩咐晓晴把身体清洗干净,还说:“我已经结扎了,你放心。”

过了一阵子,晓晴觉得主任与玉贞好像有点暧昧,她质问过几次,主任都矢口否认,还怪她想太多了,让他很伤心。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必是天才也猜得到。有天主任说好要来找她却临时爽约,她百无聊赖地在外面闲晃,撞见主任与玉贞亲昵地走在一块儿。

那一刻,天地变色,星月无光,她觉得熟知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她希望自己死去,可是她没有。她每天过得迷迷茫茫,心不在焉,几乎失去了所有感觉,持续了快一年才慢慢恢复。日后她听说玉贞想分手,主任不肯,事情闹大了,学校被迫出面,解聘了主任。

张萍与俐雅悄悄交换了眼神。她们记得那则轰动一时的消息,不知整起事件后面有那么多曲曲折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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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问过妳主任的事?”俐雅问她。

晓晴点点头,说,玉贞的事见报当天,主任透过妻子把她约出来,躲在他的车上说:“如果有人问妳,什么都不要讲!”她觉得自己第一次给了主任,有保护对方的责任,调查小组询问时,她一迳装傻,坚不吐实。

“后来我有跟○老师(导师)说,我也被陈主任骗了⋯⋯○老师很惊讶,可是没告诉我爸妈,也没向学校通报⋯⋯我想,就算了。”

就这样,晓晴的遭遇,渐渐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直到她看到人本到学校拉布条的新闻,认为自己不该沉默,她想为其它受害者做点什么。

那天晚上,俐雅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骨瘦嶙峋的男人透过床单压着她。恐惧让她睁不开眼睛,那男人长得什么样子?像那个杀千刀的陈主任吗?她醒过来时,发现只是一场梦境,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俐雅顶着料峭的春寒走进办公室,只见张萍寒着脸,愤怒与苦恼在嘴角与眼睛忽隐忽现。她接过张萍手上的卷宗一看,原来 2 年前她们还没到人本南办,玉贞曾透过友人向人本投诉过陈主任的恶行!卷宗里有份当时的剪报:

○○高中校方上周一接获女学生的导师通报,指女学生收到陈○○邀约出游简讯,自觉不愿意出游且感受到压力。学校获报后,除向教育部呈报,昨午并邀请专家与律师召开性别平等教育委员会,经专家初判,认定此事为师生恋,已成立调查小组深入调查,待结果出炉再做惩处建议。

陈○○昨天否认有师生恋等情事。他喊冤说:“我真的很寒心,考虑时间到就申请退休。”他表示,当初是女学生母亲请他帮忙代为找屋,他才把自己的屋子借给学生,同时怕她一个人住会寂寞,还让她找其它同学一起住,他自己偶尔会过去。后来他听说有女学生带异性回去故予以规劝,他怀疑是因此引起女学生不满。

陈○○说,该女学生平时都叫他“老爹”,之前该女学生被人追求造成困扰时,还请他帮忙假传一些亲密讯息挡驾。最近女学生吵着要与朋友出去玩,他才传简讯给女学生说若要玩,他愿陪她⋯⋯。(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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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主任的这番说词,完全经不起事实检验。他第一次接受性平会非正式访谈时,坦承与玉贞发生过关系,待调查小组正式访谈时,突然改口说“只有父女间亲密的互动”,表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刚开始是遭人设计,为了学校校誉才会承认,照着“脚本”配合演出,想等正式调查了再澄清。

调查小组并没有买帐。他们认为:

以常理判断,一般大众不会先自己承认有性行为,而后再经由调查作澄清的想法,故不予采信⋯⋯行为人两次访谈内容出入甚大,第一次访谈指出被害人行为随便,主动挑逗,第二次访谈则称被害人体贴、单纯,事件皆由有心人操弄,如此说法极有可能表示在第二次访谈前双方已作和解,并双双否认有性行为⋯⋯(注二)

此外,调查小组也掌握了陈主任传给玉贞的简讯:

也许为了你,我讲重话伤了你的心,你绝对要相信是为了你好!至于其它女人我发觉即时(按:应为“使”之误)你离开我,我也无法接受他们,刻骨铭心的付出与爱,希望你珍惜,这是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最起码在我内心是如此认为!我为了想完全拥有你,可能使用了不当的言语和作法,但是几乎接近疯狂的爱,出现非理性的作为,你应该跟我理性谈话之后再决定不是吗?你是否应该接受我的道歉?好好跟我谈一次,再决定?⋯⋯

调查小组认为,心软的玉贞是看了简讯,改变原来说法,只承认两人有亲吻、拥抱及牵手,没有发生关系。

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记者三天两头跑来打听,学校实在不堪其扰,决定以“行为不检有损师道”,解聘了陈主任。陈主任不服气,先提出申覆,申覆不成,又提行政诉讼,直到高等行政法院驳回,解聘案方才定谳。

案子结束了,但孩子的伤痛与悲苦却永远持续。尤其像玉贞这样的傻女孩,有谁能帮助她,带领她航行出矛盾的情绪,感受信念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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俐雅与张萍决定,她们必须找到玉贞,当面与她好好谈谈。

 

四月天的午后,天气仍旧凉飕飕的,让人感受到一阵寒意。玉贞坐在俐雅及张萍面前,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妳现在过得还好吗?”俐雅轻声提问。

“嗯⋯⋯还好吧。”她面无表情地眨眨眼。

“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很难受,想跟人聊一聊?”

“嗯⋯⋯也不会啦。”

“真的?妳好坚强。”

“嗯⋯⋯也没有啦。我本来就是很容易快乐的人。”

玉贞不断重覆“不知道啊”、“那没什么”、“我没有想太多”,像是笼罩在一圈灰蒙蒙的雾里,聊了一个多钟头,话题仍在原地打转,没有太大进展。这让俐雅感到挫折。这女孩的防卫心很强,可见受到的伤害有多深。或许对她来说,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对抗痛苦与恨意,就是学会毫不在意,这么一来,就没人知道她真正的想法或感觉了。

但俐雅与张萍愿意等。她们耐心又茫然地等待,直到玉贞的眼睛从迷惑到接纳,愿意开口认真说了。

玉贞说,她喜欢跟朋友在外面玩,妈妈老碎碎念,搞得她很烦。听说主任愿意把房子让出来,她二话不说决定搬去住,妈妈知道了也没反对,还说:“你们主任人真好,妳要乖一点,不要给他添麻烦。”

一段时间过去,问题开始浮现。她发现主任很爱动手动脚,还拿 A 片给她们看。她说:“你这样很奇怪耶!”主任却无动于衷,既然说什么都没用,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慢慢习惯了。

某个周五夜晚,主任说可以载她们回家过周末,要出门了,玉贞才想起有东西忘了带,匆匆跑回房间拿。主任悄悄走进来,关上房门,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硬把她推向墙角,强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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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好想大叫出声,叫外面同学进来救她,这时“蓝色蜘蛛网”、“玫瑰瞳铃眼”里女人被奸杀的画面一幕幕穿过脑海,她吓得发不出声音,只能闭紧眼睛,咬紧双唇,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任凭对方予取予求。

几个小时以后,玉贞终于可以哭了,她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忍了太久,眼泪已经永远留在眼睛里了。但她永远记得主任脸上的胡渣,刺刺硬硬的,扎得她好痛好恶心。

“后来,妳为什么继续与他交往?”张萍问她。

“我怕主任跟我妈告状,说我乱交男朋友,没在念书都在玩。他跟我妈说好话,我才能继续住在外面。”

后来主任常带她去逛街,看电影,到五星级饭店用餐,送她小礼物,她照单全收,反正她觉得自己已经废了——只不过失去的不是肢体,而是灵魂。有一阵子,她每天早上搭主任的便车上学,还刻意坐在前座,其它老师见状,吓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她不禁得意地想:“陈○○,你不是爱玩吗?爱玩,就别怕人家知道!”

过了几个月,玉贞不想再这么耗下去,开始不接电话,不回简讯,主任气得几乎抓狂,天天夺命连环扣。她感到害怕,决定向导师求救,才让事情曝了光。然后她愤愤地说,她跟主任的事,她认了,她不能原谅的是,主任接受调查时竟说:“玉贞把衣服脱光光引诱我,我怎么冻ㄟ条?”

愤怒取代了背叛带来的痛苦,尤其当她得知晓晴也惨遭毒手,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玉贞说,她交过男友,被主任“那样”也就算了,可是晓晴是第一次,他怎么下得了手?她决定出面控告主任,不论输赢都要告。

从报案、面对检察官到法官,她一次又一次重复说着不堪的情节,简直有如再一次的精神强暴,那种快要溺海的痛苦,是当事人才懂得的痛。检察官问她,你是不是自愿的?她说,当然不是,是被强迫的。但这场官司,她还是输了。

这让俐雅想到每次带受害孩子出庭,对方律师总是疾言厉色地问道:“你第一次有没有拒绝?”“有什么人证或物证,证明你有拒绝吗?”“如果你不愿意,为什么一直跟老师发生关系?”怀疑的眼光,凌厉的攻势,孩子吓得哑口无言,最后判决结果,自是可想而知。

俐雅与张萍握着玉贞的手。一切都是冰冷的,玉贞的手,她们的手,玉贞的心,她们的心。临走前,玉贞像是欲语还休,有点犹豫:“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皱着眉头,缓缓地表示,有回她去教官室请假,那晚夜色很美,她走出办公室,抬头看着夜空,○教官出现在身后,轻声说:“妳看,天上的星星⋯⋯。”猛然从她背后紧紧抱住她。她使尽全身力气挣脱,头也不回地跑回家。

“过了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没看到○教官了,听说是调到其它学校了⋯⋯。”玉贞露出古怪的表情,“我有点担心,他可能也欺负过其它同学⋯⋯。”

天色愈来愈暗,感慨愈来愈深。离开时,俐雅与张萍的心情沉重地说不出话来。

同一间学校在 10 年之内出现这么多“狼师”,上帝难道不该做些什么了吗?不是该在这所学校降下火雨或是报应吗?罪恶还不够吗?悲伤还不够吗?每天永无止尽的恐惧与担忧,还没有达到极限吗?

俐雅不禁想到,在“检讨性侵害教师不适任教师处理机制”公听会上,除了该校陈校长的剀切发言,南部某特教学校林校长的说法亦堪称“经典”。她说:

刚刚说如果有性侵就一律解聘⋯⋯我们也有一直请教中部办公室的长官,长官是认为说,社会舆论对老师的操守是采取高标准,所以只要是查证属实,不管是性骚扰、性猥亵、性侵害一律都是解聘,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们学校才会大家一直在受很大的一个煎熬,性骚扰也是。再来,就是说,既然解聘,能不能给他们一点点的生存的空间,给他们辅导就业,这是我的一个感受啦,因为我们学校这个案子上有高堂老母,全家都靠他,这样的情况我觉得真是大家可以讨论一下,因为这样的情况之下既然已经和解,造成家里顿失经济的一个依靠,不知道怎么办?(注三)

校长的态度,决定了处理问题的高度。当初在接获小薰被钟老师欺负的案子时,俐雅就很想与陈校长面对面谈谈,始终被拒于门外。如今案情如雪球般愈滚愈大,她觉得不能再等了,抽了空直奔学校,要求面见校长。为了避免被警卫或秘书挡驾,她刻意透露:“根据我们掌握的消息,你们学校恐怕不只有一位狼师⋯⋯我希望校长不会被人蒙蔽,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回校长终于同意见她了。

陈校长刚接掌校务不久,感觉他压力很大,先后拉了两位主任作陪,像是要来“应付”俐雅。他们不断告诉俐雅,校长才来就必须承担这么多事,也很无奈啦。两眼尽是血丝的校长默默坐在一旁,边听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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俐雅提醒他们,事已至此,学校负有行政责任,人本一定会追究到底。一路沉思不语的陈校长听到这里瞪大眼睛,开始吐苦水说,你们人本只看到老师犯罪的事实,我们看到的却是教学认真、有多年情谊的同事,还有他可怜的家人,这是人性的挣扎啊!这不是包庇,是以前的人没处理好,现在的人必须概括承受。然后他说:

“这种事,只是听说,既没有证据,又找不到受害者,总不能只是‘听说’,就判人有罪吧?”

每个人都躲在“听说”的背后默不作声,所以“听说”永远只是“听说”,不会改变什么。听到这里,俐雅心里明白了 7、8 分,陈校长担心的从来不是学生安危,而是同事情谊!她耐住性子,继续听陈校长解释:“钟老师有权利出现在学校,这是《教师法》对老师的保障⋯⋯至于中办说,涉案老师应做出‘解聘’或‘不续聘’的处理,可是《教师法》也有‘停聘’的处置,怎么能说‘停聘’就是错的呢?中办的函文怎么可以逾越《教师法》?万一老师无罪的话,怎么办?我们可能会被老师告耶!”(注四)

回想起这段对话,俐雅不无感慨地说:“如果校方‘听说’学生出了事,为什么不进一步瞭解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都‘听说’了,还能让它过去?身为老师,怎么会对学生的痛苦疏离到这种地步?他们难道没有意识到,‘停聘’代表学校是接纳狼师的吗?”说到这里,她轻叹口气,下了如此结论:“对这些人来说,本来无一事,都是‘人本’惹尘埃啊!”

算起来,人本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惹出来的“尘埃”还不少,包括:

2009 年 3 月 30 日,人本在○○高中拉布条抗议当天,校方解聘了钟老师。

2009 年 5 月 21 日,人本向高雄县政府检举,○○高中未依法通报校园性侵害事件,县政府以违反《儿少福利法》为由,罚了陈校长 6000 元。

2009 年 7 月 16 日,监察院通过纠正,指出○○高中从 2003 年以来发生多起性平事件,校方却一再未依规定通报或延迟通报。此外,该校 3 年来连续爆发两名教师(钟老师与陈主任)行为不检有损师道之事,教育部对该校督导草率,同时纠正教育部、教育部中部办公室、该校及校长,并要求做出惩处。

监察院就像只没了牙齿的老虎,永远只能虚张声势。所谓的“惩处”,也只是陈校长及前任蔡校长被记了一支申诫。

这个世界若没有了是非,就算狂追,也是迷路。

 

时间拖久了,没人再提起○○高中的事。可是,有人记得,记得少数老师对学生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2011 年年初,有鉴于性侵案件层出不穷,校长隐匿、知情不报是助长不幸的重要原因,国、民两党立委联合提出《性别平等教育法》增订第卅六条之一修正草案,要求对隐匿案情的老师与校长科以刑责。参与修法的立委田秋堇接受电视访问时,特别以陈主任一案为例,说明正因学校态度消极,没有即时处理,才让受害学生不断增加。隔天一早,人本便接到陌生人来电,表示是看了田委员的发言,决定把他知道的“内幕”通通说出来。

这位深谙内情的人士,暂且称他为 X 吧。X 在电话里说了很多,有些是人本已经掌握的讯息,有些是未曾听闻的细节。他说,钟老师与陈主任的恶行恶状人尽皆知,就是没人敢出面当“坏人”,还说,学校另外还有“三匹狼”,其一就是玉贞提过的某教官,但案子最后都以和解收场,至于校方有没有依法进行通报?用膝盖想也知道。

挂上电话,张萍感到一阵寒意,寒意里夹杂着恐惧,不知道这样的不幸,是否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但她又怀抱着期盼,希望《性别平等教育法》修正草案能尽速通过,不让未依法通报的学校心存侥幸。

2011 年 5 月 19 日,立法院通过《性别平等教育法部分条文修正案》,规定学校任用教育人员或其他专职、兼职人员前,应该查核有无犯罪纪录;若查有性侵害、性霸凌、性骚扰等行为,可予解聘或不续聘。同时,只要是校长、教师、职员、工友在执行业务时,获知校园发生性侵害、性骚扰、性霸凌等事件,必须在 24 小时内通报学校及直辖市、县市主管机关。

推动修法工程,有如价值观的争战。这一场战争,人本算是小赢了,但张萍不敢过度乐观,在人生舞台翻滚这么久了,她习惯预见麻烦的降临。

果然。事隔数月,又有线民通风报信,陈主任到妻子任教的国小担任“夜光天使点灯计画”老师。“夜光天使点灯专案”是教育部从 2008 年实施的计画,协助弱势家庭的孩子在晚间进行课后辅导,按照规定,参加讲师必须具教师资格,现任、兼任、代课或退休教师都可以,且“品格端正,无民刑事不良纪录”。因“行为不检有违师道”被解聘的陈主任,为何可担任这项职务?引介丈夫到学校的主任妻子,难道不知这么做有违法之嫌?

张萍确认陈主任在该校工作,随即召开记者会,要求屏东县教育处彻查学校是否渎职,并要求教育部尽速修正“夜光天使点灯计画”,规定各校聘用人员时应先查询“教育部不适任教师资料库”,杜绝不幸再度发生的可能。

对付官僚机构的消极,抗议永远是最有效的方法。记者会当天,聘用陈主任的该小学校长出面道歉,教育部亦表示会修正“夜光天使点灯计画”的人力聘用规定,所有参与计画的教师、临时人员与志工都必须经过不适任教师系统比对,名列黑名单者一律不得聘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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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主任的妻子觉得委屈极了,她向媒体澄清:

先生当年虽遭控告,但高雄地检署以不起诉处分,她始终认为先生是清白的,因为她们学校地处偏僻,夜光天使在晚间课辅,她是女性,为了安全,先生陪她到校实属人之常情,她也是直到人本至学校了解时,才知道先生被列在教育部的不适任教师资料库中⋯⋯(注五)

张萍想起陈主任妻子代替丈夫把晓晴约出来,要求她三缄其口的事,不免揣想,这个女人是否对丈夫起过疑心?或者是心灰意懒,只好自欺欺人?她有没有停下来思量过,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她难道不知道,一味的包庇会在多少学生身上投下阴影?

或许,她不是故意要这么残忍,是无知、愚昧与面子,让她走上了歧路。

法律的仲裁无法解决苦难,只是决定谁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从 2007 年人本接获小薰投诉,到 2016 年钟老师被发现违法在育幼院任职,这 10 年之间,钟老师及陈主任的劣迹败行众所周知,但因受害者无法提出具体事证(没有照片、影片或精液),他们又擅长游走法律边缘(等学生年满 16 才“动手”,规避刑法“未成年之性交猥亵”的罪名,或以柔性攻势迫使学生放弃提告⋯⋯),加上同事与教评会的包庇,除了遭到解聘之外,在民事或刑事上未曾付出应有的代价,反倒是受害学生必须背负无形的责罚,永无止尽⋯⋯

“罪”与“罚”的因果关系,在此被现实硬生生地给撕裂了。

世上如果有恶魔,恐怕不是那个决定要对抗上帝的人,而是那些在永恒意义上始终没有做出决定的人。——宗教哲学家马丁 · 布伯(Martin Buber)

就某个意义来说,旁观者或许比为恶者对世界的危害更钜,因为旁观者是多数,而多数的袖手旁观,方能造就邪恶当道的世界。若是我们的教育单位一再有意无意地纵容狼师恶行,无视于受害者苦难的命运,那么任何问题终将搁浅在这个恶浪的现状里,没有结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