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新企划“迷人书展”,六月毕业季主题【百工选书】,今天带你深入监工的工作现场,看见活在社会细缝里“台湾媳妇”为了生活的艰难而认真打拼,在苦难里坚忍不屈。

我对公务机关的信任,以及对于法律的质疑开始崩解,是从一件很小的事情开始的。

大概在我刚退伍的时候,前往一个大型建案工作,工作内容是带着工人们进入管理甚严的工地。那段日子称不上开心,尤其是我当时发现,台湾的社会歧视无所不在。

我还记得那个外配大约是 24、5 岁上下,约略和我同龄,是一个很年轻的大陆女孩,和泥作师傅一同前来。那是一家子,为首的大伯带着弟弟、弟媳一同承包泥作。这个陆籍女孩与丈夫、大伯一起到场。大门管理的警卫在进场登记姓名时,开始嘴贱了起来,直嚷着台湾人以后要没有工作了什么的,他一面要求要有工作证,一面刻意地,全程用台语跟我对谈。

我还记得我那时候的手机是 NOKIA N78,很缓慢地连上网路后,秀出查到的资料给警卫看,坚称“现在不用工作证也可以工作”。警卫则被这样的全新讯息弄到恼羞成怒,不断说他看过警察来工地抓外配。口说无凭,我没有文件为证,我们就在现场僵持着,直到大工地主任到场,同样的废话再重复一次,还接连在警卫室打电话,从市公所一直打到内政部,每个公务单位都废话连篇,巴不得你立刻断线。工地主任表示等晚点巡逻的警察到时,直接问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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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 8 点弄到 10 点,那个女孩子的脸色沉闷而无语,她的丈夫在路边抽菸,整台货车连同车上整套的泥作工具和土牛,就这样在太阳底下晒着等着。

终于到后来,巡逻的警察到场了。警察爽快地表示:“现在开始不抓外配工作,不管哪一国来的,只要有居留证就好。”于是我们拿出居留证,警察豪爽地说那就要让人家工作。原本想着终于有个好警察来秉公处理了,结果那警察不知道为啥,突然说:“来做工喔?不要到时候跑了。”那警卫也因为没面子,恶狠狠地撂下话:“看你做多久!”

之后虽说是进场了,但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工地现场气氛都不太好。连那个女孩子借我的机车去买矿泉水,无聊的警卫也要盯着问有没有驾照云云。后来我们逐渐熟识,我吃过女孩和婆婆一起包的粽子,看她为丈夫缝制的补丁,见她每天用娇小的身体甩起水泥,在土牛旁边搅拌,再用长勺递给丈夫、大伯。用 1 小时就知道,她是整个工班中重要的小工。

后来我到了警察局,想请警察给我一份文书,但警察表示他们只是不抓了,至于为什么不抓,他们也不知道。到了市公所,市公所的志工们摇头晃脑,完全不能理解我要这种东西干啥。之后我又去了外交部,等了半天也没回应,承办员要我自己去找警察。最后我终于放弃,埋下我毕生以取笑公务员为乐的意识形态。

取笑和嘲讽,往往只是弱者宣泄无力感的做法。公务员们依然“好官我自为之”,他们的愚蠢只是反映我们社会低能的代表而已。这种自以为没有歧视的偏见无所不在。我们自以为用居留证上的注记就能给予平等,就能够保障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但实施起来,就是歧视的根源。那警卫从一开始的嘴贱,到后来的恼羞成怒,这种无法彻底根除的刻板印象,后来转换成贴在人身分上的标签久久不去。旧有工作证申请表单上那些官方的文字列表,读来更是令人恶心而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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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在各处看到这些女子认真而努力地活着。有时候她是铁工,在那毒日曝晒之下,用着铁线绑起钢筋。有时是清洁工,在角落收着垃圾。有时她帮丈夫贴着瓷砖,而有时候在工地门口骑车送便当,在槟榔摊剪槟榔,在路边摊切菜煮面、蹲着洗碗。

她们薪水不高,待遇也绝对称不上好,往往还要操持家务,甚至照顾长辈。在这个不景气的时候,她们几乎不可能没有工作。尽管待遇令人绝望,她们却认真地做着。

如果我们判断人的标准,是用刻苦,是用勤奋,是用力争上游的努力和对于生活的认真,去决定一个人的品格,那我们不可能看不出来她们值得拥有尊敬,我们又怎么能够允许这个社会将她们分别列上不同的标签呢?我们既然知道以一个人的经济条件去断定其社会阶级以及地位是错的,并且深恶谴责,那又为什么不改变对她们的看法呢?

较我们富裕的,优待以礼;较我们贫困的,轻藐排斥。从归化申请到婚姻皆是如此。这种不基于一个人的道德品行而只看出身所订下的规定,野蛮而暴力。人与人天生就有体能、个性与智力的差异,有的人强,有的人弱,有的人文化和我们不同。如果我们的社会再对弱者加上标签,那无疑是将他们推往这个社会的更边缘处。而一些谣传和政治的挑拨,使得这些原本就处于弱势的女子们,更成为社会上几乎无声无息的人。你看不到她们的无助,更听不见那些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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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运气不这么好的因所嫁非人,家暴之后无处可去,她们的任何选择都成为非法的控诉。当她们默默为我们付出时,我们视之为理所当然;当她们试图反抗时,我们立即排斥。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所有的标签蜂拥而来,忽略她们那为数不多的选择,也掩耳不听她们的控诉。一个标签能够解决的,就不用理解。极端的案例成为理所当然的歧视角度,让她们更不被看见。

但事实是,她们在工地忍受恶劣的空气、咬手的水泥、浑身湿透而浸满汗水的衣物,以及随时可能受伤的环境。在车阵中穿梭,发放没人要看的建案广告。在餐饮店的大锅前煎炒炸,在水槽旁洗无尽的碗盘,和我们一般劳工一样,甚至待遇更差。即使我们的社会说要尊重,但依然有些酸言酸语,刺激并且嘲弄着她们,这些台湾媳妇只能装傻回去剪槟榔,又或是甩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但只有说话的人以为她们听不懂。实际上,她们什么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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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每怀疑,为什么大家不去直接面对这些存在于我们身边的女性,不去直接理解和关心,不去从她们身上观察和体悟,反而要听信恐惧与谣言。

我往往在接触后,都被她们坚韧无比的生命力而感动,甚至自惭形秽,也真心认定,她们值得我们这个社会更好的待遇。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