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奥斯卡将揭开颁奖序幕,作者 Betty 精彩评析,除了“太白”外,我们还能怎么谈奥斯卡的种族主义?

一月底,奥斯卡公布入围名单的那天,我们电影节刚好在开年会。会议过后我和同事一起坐捷运的时候,聊到那份入围名单。我这位同事平日温和,喜欢讲双关语的冷笑话。他颇有趣味地说,"It's very black and white(它非常黑与白)。"

我一听,马上明白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声。

自从去年奥斯卡几乎“全白”的入围和得奖民单引起了公愤,他们便不断地去补偿自己种族不够多元化上的工作,从新添非白人的评委,到这份入围民单,在行内人看来,奥斯卡的公关手段很明显。

今年入围的电影内,俨然增添了许多黑人导演和演员的名字。然而,“黑”与“白”之外,奥斯卡的彩虹,仿佛也就容不下其他颜色了。

就此,USA TODAY发表了一篇详尽的文章,采访了各界人士,定论奥斯卡虽然在一年内踏出了很多婴儿般的步伐,使更多黑人导演和演员获得肯定,但距离真正的多元化,支持被主流媒体边缘化的亚裔,酷儿,拉丁裔群体,奥斯卡还有很多里路要走。(延伸阅读:性别观察:第 89 届奥斯卡,谁是幕前与幕后的关键少数?

“黑白”分明的奥斯卡

有人会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执着于这项年度盛事代不代表自己的种族群体呢?看奥斯卡不就是为了看星光璀璨而已吗?

正因为奥斯卡表面上是政治效应隐形的娱乐节目,而又死守着代表主流电影风向的阵地。如同所有主流媒体中种族主义的潜移默化,来得不经不意,却有效得惊人。

譬如说,今年的大热电影《乐来乐爱你》(La La Land)。无论在演员制作团队和卖点上,它都充分具备了夺奥的条件。毕竟,由一名仅仅三十多岁的年轻导演精心制作的现代歌舞片,两位偶像实力派的当红明星主演,在洛杉矶这个充满激情的城市内寻找自己的爱情,追逐自己的艺术梦,有谁能不被这台戏吸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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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刚看完《乐来乐爱你》,从戏院回到家的路上,脑海里还浮现着一幕幕歌舞的片段,主题曲一首首地自动循环播放。我抽出手机,兴奋地向我在电影节选片的同事大叫大吼,你必须马上去看!

我的这位同事是菲律宾裔加拿大人,平时热爱看歌舞片和舞台剧。几天后我见到她,热切地追问她看了片子没有。

“看了。觉得很一般”

“啊?”

细细问道。她不但觉得片子在歌舞剧类型内的造诣仅为中流之辈,还认为片子“太白”了。

“去过 LA 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种族多元的地方。怎么在这电影里面全是白人了?何况,对于一部说爵士音乐的电影,全是白人创作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顿了顿,回了一句,

“电影里不是有黑人音乐家 John Legend 的客串吗?”

她白了我一眼。我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说出这么蠢的话。堂堂一部设在当代的音乐剧,出现一个黑人面孔就可以算是多元的话,还不如六七十年代的好莱坞。

同事并不是反应过激。在最近某期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s),美籍亚裔脱口秀达人 Aziz Ansari 也幽默地调侃道《乐来乐爱你》 的种族主义。

短短几分钟的情景喜剧里,Aziz 暗示《乐来乐爱你》是一部为白人观众服务的作品,也因此被主流新闻媒体过分追捧。而同期被奥斯卡提名的黑人导演作品《月光下的蓝色男孩》(Moonlight),却屡屡被忽视。中高层阶级白人观众在政治正确的包袱下,声称《月光男孩》一部“重要”的作品,但极少数会真正走进戏院支持它。

看来,被提名和被接受,还是不交集的两条线。直到所有作品都被观众放在同一水平线上,不分黑白,奥斯卡种族主义的暗流才算是逐渐在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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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为亚裔文化工作者,我们又必须质疑。当奥斯卡这殿堂式的盛宴有了黑与白的声音,它究竟何时能认可千千万万亚裔移民在西方社会留下的足迹呢?

亚裔表述攀“长城”

自从去年“奥斯卡太白”成为了热门话题,北美的亚裔电影人和媒体工作者又再次把Asian Representation的重要性推向头条。

Asian representation, 一个不论怎么问 Google 都未必可以得到一个准确中文翻译的概念,我在此且译为“亚裔认同表述”。这个话题其实并不新鲜。早就有一代又一代的亚裔影像工作者通过自己的作品去争取亚裔认同表述。从90年代的《喜福会》(Joy Luck Club),到近几年的亚裔美剧《菜鸟新移民》(Fresh Off the Boat)和加拿大情景喜剧《金氏便利店》(Kim’s Convenience), 亚裔作品一步步被更多观众接受,也得到主流媒体的认可。

这样的发展进程当然不是一路顺风的。

2016年夏末,张艺谋导演的《长城》发布了官方预告片,声势浩瀚向全世界宣布这不仅仅是一部中外融资的电影,它是汇集了中西方最优秀的演员和技术去制作的顶级大片。

预告片一发到北美这边,亚裔群体的讨论就炸开了。并非因为大家在庆祝麦特·戴蒙(Matt Damon)继登陆了火星之后又征服了长城,而是因为预告片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这是一个关于白人英雄拯救中国人的历史架空故事。

首当其冲出来评击的,是亚裔美籍女演员吴恬敏(Constance Wu)。她在自己的Twitter上说道:

“我们必须要停止让‘白人男人拯救世界’的神话流芳百世。它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我们的英雄长得不像马特·戴蒙。他们长得像马拉拉,甘地,和曼德拉...”

吴恬敏讲出了很多亚裔人的心声。如果说她在《菜鸟新移民》的表演还没能让她名声大震,这一次的评论便理所当然地把她推到风头浪尖上。时代周刊网站等各大主流媒体都纷纷报道。多位艺人明星,也纷纷公开支持。其中包括了着名黑人女星凯莉·华盛顿(Kerry Washington),在自己的Twitter上为吴恬敏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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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裔人 vs. 亚洲人:谁在说谁的故事

就在周围的朋友和同事都在为吴恬敏拍手叫好的时候,我打开微信微博,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少在大陆电影圈的工作者,在看到吴恬敏的论点后颇为不解,甚至认为她只是在为自己制造头条话题。大多数回击的论点不外乎是从前中国电影没有资金去请来好莱坞大明星,现在有这个条件了,麦特·戴蒙又备受全球观众欢迎,有什么问题?这应该被视为中国电影甚至是亚洲电影进程的一个里程碑。

当我尝试去理清思绪回复这种评论的时候,我才发现,两方的论调根本没有在交锋,也都没有理解到彼此的根据地。

吴恬敏一席话,的确是没有显示她中国大陆电影近年来发展的趋势有深入的理解。对于很多拥有资本和资源的大陆投资人和电影创作者,他们的野心岂是一部《长城》能够囊获的。近年来涌现了一部部中国投资的好莱坞作品,很多连中国演员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当有中国演员加盟的时候,他们的人物塑造也只能用“东拼西凑”来形容。对比之下。张艺谋导演的《长城》,从故事和人物设计上,已是花了颇多心思去再次实验中西合作的模式。

然而对于在海外长大的亚裔人来说,当亚洲的资本,资源和野心不能为亚裔历史和文化递上一份及格的答卷时,又怎么能算得上是“发展”呢?

这沟通的鸿沟,往往落在“亚洲人”和“亚裔人”身份认知认同的差异。

在多伦多亚洲国际电影节的四年间,我好几次回到亚洲与业界人士交流,学习和了解亚洲观众的心态。我深深明白,生活在亚洲的观众,每天接触的电视电影和其他媒介大多数是本土制作,诚然极少会感到自己的种族不被主流媒体认可和重视。

相对于他们,我自认总是有认同危机 (identity crisis)。生在广州,从小深受港台文化影响,在加拿大完成学业后,又跑到台湾做研究拍电影的第二代移民女生,在多伦多工作用英文交流,回到广东探亲用广东话沟通,在港台一开口讲国语,又却总是被误认为是土生土长的台湾女孩。

在加拿大这个百花齐放的多元文化社会,身边和我同样感到认同危机的,数不胜数。久而久之,我们欣然地去接受,这就是加国人的身分特征--总是在归类和归类之间游走。

原本以为,尘埃落定。在定义自己“加拿大亚裔”或“北美亚裔”后,我就可以紧紧拥抱着自己多元的标签去应对五湖四海的人,对于所有的论调,都可以理性地分析和得到同理感。

但往往就是这种时候会被现实狠狠地扯回来。

某次在海外的国际电影节观看某纪录片,观众席内坐满了白人观众和少数的亚裔观众,正式的长片要播放之前,电影节安排了一部主题类似的短片打头阵。短片是一位北欧电影人制作的,围绕着香港某公屋老人贫困的生活为主题。十几分钟,除了给了老人房间内破旧的电风扇好几个有镜头感的长镜头外,丝毫没有交代主角所在的社区的社会文化背景,也没有交代他的个人历史。留给观众的印象,就是“看,香港的老人好穷好可怜”,言下之意可延伸至“啊,亚洲好落后好需要发达国家的帮忙”。

短片落幕时,全场鼓掌,我却愤怒得想要离场。

那一刻我顿悟,并不会因为我跨洋渡海,就可以洗脱掉自己对亚洲和亚裔文化的情怀和关注。也不因为我总是在“加拿大人”和“亚裔人”之间游走,我就可以容忍自己种族的故事被扭曲或片面地呈现,蒙上东方主义色彩的滤镜 (Orientalist)。

一代代的亚裔影像工作者的使命,正正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会自己说。也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推向大屏幕和主流媒体。这样的“我们”——抱歉,是不会花钱走进影院看一个白人男人拯救中国古代世界的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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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中国大陆的资本进入了好莱坞。没错,亚洲电影现在已经会在各大影院定期播放,靠着留学生们的票房供养。没错,世界越来越小了。很快,马特·戴蒙去长城将不会是新鲜事。

但随着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一部亚洲电影来到北美,却赚不到我的票房。

《长城》在北美的第一周末票房,仅达到了四千多万美元,还不够影片20%的投资。正当奥斯卡季,无论白人或亚裔观众,都在怀念张导的《英雄》十几年前勇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辉煌。

显然,继续秉持“我有钱,但我不介意主流媒体是否重视种族平权”的口号,最终并不能征服世界。

更重要的是,如吴恬敏所说的,继续去生产“白人拯救世界”的故事,只会让这一代或下一代到西方发展的亚洲人,无法逃脱受到隐形歧视的宿命。

在这里,我想对在亚洲的朋友们说,除非你终其一生都不打算踏出国门。处于这全球化飞速加剧的世界,你甘于不闻不问不参与。不然,你没有漠视种族主义的特权。

眼光所及,我们要走的路不比奥斯卡要走的路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