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跟夏至一样温暖,吸吐之间感受海的潮汐,她是那样地认真生活着,用心经历生命。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黑暗会垄罩她的天空,让她只能蜷缩呜鸣,不再感受那些春花秋雨,曾经绚烂喧哗的世界突然静音,只剩下一幕幕被捶打谩骂的画面,挥之不去。别让你的淡漠成为他人逐渐死寂沉默的帮手,亲爱的,你能,让那些温暖的灵魂仍旧用纯净的心去看这个世界

夏天是小雪最喜欢的季节,它拥有漫长的晴朗和温热;它制造的快乐,彷佛没有竭尽的一日。住在岛的南方,小雪跟着海长大。每当她嗅到些微郁闷,就会走近海的舌尖,感受伸缩之间浪动的潮水,将她洗涤。

她觉得生命并非死去后才能重来,每次思考所得到的顿悟,一只猫、一滴露、一洼低谷,都可以彻底更换她的灵魂。

约莫五年的时间,她仰赖自然,习得藏在天地四角的深远道理;她从这个田野跑到那个田野,深刻拥抱春花夏梅、秋台冬雨,然后从短发活到长发,越来越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而我总是从满斥乡村气息的小雪身上,看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和爱。

她的双眼闪着好奇的光,她持握善良而不自卑——“不客气,互相互相,人就是要互相。我们可以相遇,就是幸运。”这是她转学来北部小学的第一天,蹲在地上、帮我重新绑起掉了的鞋带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年她才十一岁。

我跟小雪很快就变成好朋友。我会跟她介绍好吃的、好玩的,陪她坐公车。不知道为什么,小雪很坚持在公车上要站着,一个矮小的、黝黑的身躯,随着路形高低而东摇西晃,在拥挤的人群中,像一只强毅的小虫子。比起公车,小雪更喜欢走路,她常强调自己多么喜欢夏天,和那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徒步走在路上,才更能看见这些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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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我也受到小雪影响,放学后改用走路的方式前往捷运站,还因此晒黑了一阶肤色,被爸妈念了几次。但爸妈其实很喜欢小雪,有次我带她回我们家吃晚餐,她从玄关一路惊叹到客厅、厨房、卧室,彷佛一生没见过这种房子似的,逗得爸妈呵呵笑;当然,食量极好的小雪,每一回都把饭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爸妈也就更觉得这样的孩子难得,要我多跟她学着点。

当时我不很明白,究竟要跟小雪学什么?只确定她独特而扎实的光芒十分令我喜欢,让我也一概地相信,小雪自然会受到大家欢迎。

结果不然。

那是学期中的事了,距离小雪转来班上,已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早上十点,班导准备上国文课,要大家交出前几天派的回家功课。眼看每个人都已经乖乖地把作业簿往前传,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处的小雪,却急忙地翻找书包、抽屉,不见簿子。

“喂!后面的!”小雪那一排的同学,等不到后方传来东西,便开始叫嚷起来。

“对、对不起,我突然找不到作业⋯⋯。”小雪支支吾吾地说完后,示意她前方的人,不用收她的,先统一传到前面去就好。

老师当然处罚了小雪,当着班上同学面前。长长的铁尺重重落在她的手心,我看得心里有股委屈,说不上来。我并不相信小雪会弄丢簿子,更不相信她会不写作业,甚至说谎。下课后,我赶紧走去小雪座位旁,问她还好吗?她苦笑回说:“没事啦!应该是忘在家了。”然后不停搓揉双手。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继续安慰她、聊些其他的事,直到眼角瞥见桌缘——那上头,有杂乱无章的奇异笔涂鸦——才惊觉事态不对劲。

当天放学前,我在同层楼的女厕间,发现小雪的作业簿。

书皮上三行工整字迹:她的班级、座号、姓名,我认得出。只是它皱了,皱得和垃圾没有两样,夹杂在卫生纸团中,沾染臭气。拧着鼻子,我试图伸手去拿,用手指构、用指尖抠着书角,将它翻出,并偷偷瞒着小雪带回家。记得那个晚上好难睡着,记得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不断擦拭已经略破的书皮,擦了好久,仍觉得不够干净。

也对,要怎么样才会干净呢?要怎么做,才能够让我的好朋友,在对世界怀抱期待的状况下,接受某些已经发生的恶意?要怎么解释,才可以不击碎她的信心,保护她看待这座新城市的视角,永远如此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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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连络簿里。我想告诉班导,小雪的事。

隔天,我把作业簿拿给小雪,还包了一层书套。我说:“对不起啦!原来妳的作业簿放在我家!可能是我们前几天在学校一起写作业的时候,我带错了!书套就当作补偿!”我双手合拢,求小雪原谅。而小雪,则一如既往地宽谅所有的过错,笑得开怀:“啊!真是太好笑啦!哈哈哈!没关系,谢谢妳还送我书套,我赚到啦!”

我觉得好难过。

更难过的是,发回来的连络簿里,纸条不见了。

只留下班导黏贴的一张便条,上面用红笔写着:“别想太多,成长过程中本来就不会只有快乐,要自然去克服。”我看完,把它撕下,摺起来放进书包的最深处,一边想着:如果所有成长的人都会历经这样的事件,那么我也会吗?班导也曾经被如此对待过吗?

每一个大人,对于这类“灾难”,都可以淡然处之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曾这么走过来吗?

我希望是。我希望不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小雪变得越来越少说话,安静的程度,强烈到让我有些不习惯。我曾试图思考,如何努力做一个“称职的好朋友”,让小雪重振精神;但在一次一次的事件之后,遂明白有很多难解的局,并非我一个小孩介入得了。我很后悔、无奈、沮丧,我的每一天都在练习,认识那个我一点也不想透彻的,大人的世界。而现在回首,许多气愤的细节其实已想不起来,可能受潜意识自动删除了?可能,我真的不愿承认儿时的自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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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留给我的,是无处宣泄的满腔情绪,伴随我长大成人。至今我处理这段过往时,仍找不到方法稀释豁然,我会流泪,会感觉到灵魂的一部分,不断分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寄以小雪的心脏,莫可奈何地胀痛着——因此,每次谈起小雪,我都需要费尽力气回忆、掏空伤口,才得重述。唯有一则不用多想就能清晰记得的,是在后来的后来,她一个人于某次午休时间,跑出去走廊上,然后被巡逻的纠察队同学欺负的事件。

“乡下来的!不睡觉出来玩!欠打啊!”当时,小雪被其中一个较为高大的六年级踹了几脚,缩在花台边的角落。她的身后和墙之间似乎保有一些空隙,像是有个东西藏在那里。本来坐在教室里的我,见状马上奔出去,但纠察队掉头就走了——撇过眼,原来班导恰巧正在走廊的另一头,目睹这整个过程,准备走回班上。然而当她步步靠往我们的时候,什么关心都没有。

小雪蹲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问老师:“我刚刚看见有只小鸟飞得不太稳,它掉了下来,好险它是掉在这里,否则就⋯⋯它好可怜喔,怎么办⋯⋯”

老师语带斥责回道:“妳不知道午休不能离开教室吗?我刚刚看到纠察队经过我们班了,妳晓不晓得,妳一个人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全班的秩序表现?这样子,对得起其他乖乖睡觉的同学吗?”


那学期的秩序比赛,以往表现良好的我们班,退步了几个名次。接近期末的某次早修,班导提到此事,要求大家相互提醒:“遵守规定、谨记教训、再接再厉”。

随后,她以眼神要求小雪上台,彷佛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

“因为我在午休时没好好待在教室,影响到班级荣誉,我替我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对不起。”

对不起。那是我所听见的,小雪的最后一句话。新一季的夏天,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