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这样诞生的》由澳洲新锐作家约翰.休斯(John Hughes)的新作,透过寓言故事里动物的角色描写世间百态,刻画人性的真实与赤裸。从它们的故事,反思自己。黑色童话第一章,我们看鸭嘴兽黑帝斯的故事,黑帝斯讨厌自己丑陋的外表,竭尽所能想抛弃自己的丑陋,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改头换面...

黑帝斯[1]不喜欢自己。矮胖、外八字,扁平的嘴像胶皮似地耷拉着。要是能改头换面,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没有一天不在水面上看到自己那副尊容,看到之后,没有一次不浑身打颤。“我一定是世界上最丑的东西。”她心想,“鸟有翅膀,鱼有腮,袋鼠能跳,但我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呢?”白天,她像个瘫痪的病人,把自己关在家里,直到夜里才敢壮着胆子出来。因为那时候没有投到地上的影子,也没有落到水中的倒影。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谁也看不到她。黑帝斯变得那么诡祕,就像影子一般。

有天晚上,暮色降临的时候,她被一只鸭子呱呱呱的快乐叫声吵醒。悲伤又一次袭上心头。她发现,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只是一场梦。像往常一样,梦醒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心里空空落落,一声不响地游进窝下面的那条小溪,跟着鸭子的叫声向前漂流。这便是她与“社会”距离最近的接触了,不过总比没有好。

通常,黑帝斯也只是这样远远跟在鸭子身后,在小溪里游几分钟。她和鸭子之间的差异太大了,让人难以忍受。可是这天晚上,她好像变成自己思想的影子。那一刻,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一缕光,就像一点鬼火,在鸭嘴兽眼里闪烁。她不再跟在鸭子留下的余波后面漂流,而是积极地回应内心看不见的召唤。黑帝斯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生活将发生什么变化,但她将放手去做一件对她而言轰轰烈烈的事情,就像天上落下倾盆大雨一样。黑帝斯沿着月光照耀的银色河流,跟踪着猎物。

她看得出来,鸭子累了。河水里色彩斑斓的花儿像海底森林一样轻轻晃动。黑色的小鱼在花茎间游动,宛如云彩投下的暗影在碧波间荡漾,又像幽灵般一触即逝。鸭子慢慢游过湍急的河水,又侧身游到河岸边浅滩上密集的芦苇丛,很快就低着头打起瞌睡了。黑帝斯耐心等待着,直到确认鸭子已经进入梦乡。黑帝斯游到鸭子身边,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她绕着熟睡的鸭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彷佛用层层涟漪织成一张网,抓住那只可怜的鸭子──在睡梦中想像出来的自己。

先把鸭嘴弄下来。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那玩意儿好像就是为了取下,才装上去的。鸭子甚至连往后缩一下也没有。黑帝斯把鸭嘴扔到被皎洁月光照亮的河水里,自己赶快游到前面,然后回转身,把鼻子潜到水面之下,就像接吻一样,对准鸭嘴迎上去。天啊!好像她的脸就是为那张嘴设计的,鸭嘴放在她的脸上简直天衣无缝。更妙不可言的是,一旦装上去,就再也不会掉下去了。鸭嘴兽终于发现她这个物种的祕密:只要碰到另外一种动物身体的某一部分,那部分就会被她“据为己有”。所以,她想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

黑帝斯又回到鸭子面前。那家伙还在睡觉。黑帝斯嘴上水珠闪闪,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可以随心所欲,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她就挑剔起来。昨天她还想,只要让她变成另外一种动物(就算是蝌蚪也好),哪怕只活一天,她也心甘情愿。

现在可不这样想了。

她想,鸭子多丑呀!为什么自己不理智一点,去碰一下雄鹰的嘴巴呢?她伸出脚,从水下使劲踢了一下鸭子。这一踢,正好碰到鸭子脚掌上的蹼。可怜的鸭子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那是一场噩梦。他梦见自己在早晨的溪水中游着,身上的“零件”都不见了。对于鸭嘴兽,把鸭子弄醒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在盛怒之下,她也搞不清自己想要鸭子的哪个“零件”。所以还是赶快收手为妙。鸭子落荒而逃,鸭嘴兽也连忙从他身边游走,鸭蹼耷拉在身体下面,鸭嘴突出在脑袋前方。她越发讨厌自己这副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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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候起,黑帝斯一直活在对世界的恐惧之中。她躲在家里不敢露面,不再是因为长相丑陋羞愧,而是害怕无意中碰到什么东西。如果一只蚊子或者苍蝇落到头上该怎么办?她想挖一条隧道直通地心,或者建一座高塔直达天庭,永远逃离这个世界。可是她的爪子不够强壮,而且现在被鸭子黏糊糊的蹼包裹着,没办法随便活动。为了自由,她需要再变一次。但是这一次,她得三思而后行。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操烦。有天早晨,她正在家门口踱来踱去,屋顶突然塌了下来,一只很大的毛鼻袋熊掉下来,正好把黑帝斯压在地板上。原来,毛鼻袋熊一直在上面挖洞。鸭嘴兽当初为自己造窝的时候,把挖出来的土都回填到河岸上,所以隐藏得非常好。毛鼻袋熊做梦也想不到下面还有个洞。

那一刻,这两个家伙很难说谁更害怕。两人相互扭打的时候,黑帝斯长了蹼的脚恰好碰到了毛鼻袋熊的爪子;在他身下翻滚的时候,还黏到了他的毛。黑暗中,毛鼻袋熊以为自己是在和鬼搏斗。他身体的感觉怪怪的。终于甩开黑帝斯之后,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又爬回到河岸上。不知怎的,从那一刻开始,他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

然而,在毛鼻袋熊下方的洞里,鸭嘴兽高兴得哈哈大笑。她完全忘记自己刚才引起的混乱、制造的痛苦,脑袋不停磨蹭着胸口的毛皮,温暖的感觉让她十分惬意,好像被人抱在怀里。不过,让她万分高兴的还不只是身上长了皮毛,真正的宝贝是脚上新长的爪子。她把蹼弄到脚上的肉垫之间,把爪子结结实实装了上去。她信心满满,再也不用逃离这个世界了。这一次的变形让她体认到,正确的选择并非不可能。不过还是要谨慎。她小小的身体还有足够的空间放上翠鸟的羽毛,也许还可以插一双蜂鸟的翅膀。这都说不准。她只知道,自己的家已经被毛鼻袋熊踩烂,不会再有更糟的事发生了。于是他开始挖一个庞大的地道网,事实上是一座座迷宫,是泥土之下的一个祕密王国。只有黑帝斯手上有钥匙。

如果不是一条黑蛇为了寻找安静的地方休息而爬进黑帝斯的迷宫,她本来可以永远快快乐乐过日子。她有皮毛,有爪子,有鸭嘴、鸭蹼,什么也不缺。蛇看不见鸭嘴兽,可是黑帝斯看得见他。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蛇。这次奇迹般相遇,快乐之余,她突然觉得身后一阵刺痛。“尾巴!”他终于认出那是一条尾巴。“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到呢?”她从来没见过蛇,以为那只是一条活着的尾巴。而眼前这条蛇是她见过的最长的“尾巴”,也一定是最好的“尾巴”。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条“尾巴”,最终便能离开这座地下迷宫,堂而皇之地到动物世界里生活。在那里,她谁也不怕,坚信自己很美。她猛地扑向那条大蛇,把尾巴装到自己屁股上的时候,彷佛看到别人羡慕、嫉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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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黑蛇刚吃了许多鸭蛋,又晒了半天太阳,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休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空窝,里面还另有其人。现在,害怕也没用了,他等待着,直到鸭嘴兽扑过去揪扯他盘在一起的巨大身躯。等到足足有水桶粗的身子完全伸展开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困在这个洞里。不管是谁在揪扯,反正他正被往外拖。蛇将身躯盘到柳树根上,想稳住自己。他吃了一肚子蛋,又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意愿想做点什么,当然更谈不上反击。

黑帝斯觉得很累。越往前爬,越觉得拖在身后的尾巴重。她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用尽剩下的那点力气,拖着“尾巴”继续往前爬。她觉得那条“尾巴”牢牢黏在身上,担心用力过猛,把它折断了。但是魔法主宰了命运,“尾巴”在屁股上纹风不动。

蛇倒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轻松了,居然盘在树根上,酣然大睡起来。黑帝斯的焦躁不安反倒与日俱增。起初,她也想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找机会展示一下自己这条漂亮的尾巴。可是休息了好几天,还是拖不动那条尾巴。于是,她开始袭击它。不但用嘴,还用爪子,想把尾巴从连接处撕下来。鲜血淋漓,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她虽然拚命撕扯,尾巴还是牢牢地黏在屁股上。

这时候,蛇觉得什么东西的爪子正撕扯着他。那钻心的疼比饥饿还难受。于是,他放开树根,转过身,想看看自己的尾巴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才发现一个很古怪的家伙正在尾巴末端大口喘着气。“妳是谁呀?”黑蛇终于看清了鸭嘴兽,哈哈哈笑着说。“妳看起来像吞了一只鸭子的毛鼻袋熊。妳对我的尾巴做了什么事?”

“你的尾巴?”黑帝斯故作镇静,笑着说:“尾巴上怎么能再长条尾巴?你是我的尾巴。”

“我是你的尾巴?”蛇撇着嘴说,扭动着,直到看见鸭嘴兽那双眼睛。“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蛇嘶嘶说道:“你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翘起尾巴摔打可怜的鸭嘴兽。

黑帝斯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尾,哪儿是蛇的头,也不知道该如何逃跑,最后被黑蛇可怕的毒牙咬住。“我早该明白,”她叹了一口气,毒液在血管里流动,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我早该明白……哪天,也从自己身上偷点什么……”

黑蛇把鸭嘴兽吞到肚子里。但是他吞黑帝斯的同时,也吞下了自己的尾巴。他越吞,尾巴越短,直到只剩下一张嘴,成了一个不解之谜的牺牲品。像一个黑影,在林间掠过;像一道月光,恣意流泻。

黑帝斯变成第一个贼。她一无所有,一生都像穿行在光明中的黑暗,像是锁闭在我们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里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