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菁芳认为有同志的存在,我们才得以成为更好的人,从亲密关系,到挑战异性恋婚姻与感情的必然连结,反思爱的课题。

这个月来,我一直反省:究竟我是怎么从一个正常的异性恋女性,生长在正常的异性恋双亲家庭,变成一个不正常的直同志?

好像也没有什么原因。真要说,大概是因为,这世上有同志的存在,我才成为更好的人。

我记得大学同窗好友跟我出柜时我愣了一下。那是大二课上,我们不专心听课在传纸条聊天。应是春天,因为法学院后排教室外的杜鹃谢了,而且我们穿着薄长袖上衣。他说,唉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我飞快走笔,什么事。他把纸条推回来,那个,我是同志。

我傻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能呆愣太久,然后突然发现这是非常珍贵脆弱的一刻。他选择了我做大学里第一个出柜对象。我当下的感受只有四个字,哎呀,何德何能。

老实说我忘记我回他什么了。只记得下课后我们去买饮料,我很蠢地问,唉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国中吗?他有点害羞又有点无奈地笑,说,很难解释,反正我就是知道。

其实他出柜完全没影响到我们的关系。虽然此事拖了好几年才慢慢于人际圈里周知,但我也没有什么跟他共同保存秘密的密谋感。因为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出柜虽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它跟我们之间其他的重要事件一样重要;诸如出游时撞车、办活动吵架、辩论政治路线并发表愚蠢言论等等。都是大学生很应该一起做,并做了之后,需要友伴好好妥当收藏的过去。青涩到让人牙齿发酸的过去。

他一样是个忠诚的好朋友,一样照顾我。我大学读书荒腔走板,镇日在自己的小宇宙里爆炸。我一步步卷进政治漩涡,他亦步亦趋不离不弃。大四那年冬天,冬雨刚来的时候,我在户外参与一场运动,很久都没有回学校上课。他带着笔记资料来找我,我精神委靡地站在雨棚下跟他说话,他看我冷,一直揽着我的肩膀。

路过的社会系老师笑说,“菁芳这你男朋友啊?”我们大惊,哇啊,出柜还是说谎?我忍不住心里啧了一声,老师亏你还社会系的女性主义者,怎么可以假设人家是异性恋呢!电光火石几秒钟,我们还是只有歪着脸双手乱摆,“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这小事,我那好朋友恐怕不记得了。但我总之从此就不再假设任何人是异性恋了。这假设其实只是漫不经心,但这世界连漫不经心都让人为难。

为难之处虽多,但从此跟着同志朋友闯荡恋爱市场,我也体会到了世界的宽广奇妙。原来异性恋只是一种可能性——原来感情关系里,没有一方非得要高大帅气、另一方温柔细致。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同时是照护者与被照护者。男生不必做沈默寡言的硬汉,可以天真烂漫爱撒娇;女生不必小鸟依人,也可以刚毅坚强爱家爱国。念大学的时候我见证许多不同亲密关系的成功与失败,从小习以为常的感情想像翻天覆地。但青春的混乱沈淀下来,有一件事还是清晰的:爱里只有平等,没有标准。对等独立的两个人才能成就健康的关系,而爱人与被爱都需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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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 It also takes a community to support a couple.

大学时期的好朋友是很神奇的生物。相识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长得很好,因此有些时候,很多时候,悲欢离合让我们的成长交织在一起。因为当时是彼此倚靠着长大的,所以长大后的成功与失败,总觉得是自己的另一个版本。看见对方做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心想,那么我应该也可以做到;对方在某事上跌了跟头,也怕,觉得一部份的自己也摔了一跤。

我从没有觉得同志是不同于我的他们。因为我就是他们。

我受异性恋霸权的苦,一如我的同志朋友受异性恋霸权的排斥。我一直以为自己太高、太胖,太独立、太有主见——但不是的。我只是我,我是格格不入。这世界划下那么多格子,硬逼我把自己填塞进去。我才不要那么傻呢,我要跟我的同志朋友们一起站在格子外。

格子不合理,是格子要被改变。

婚姻制度就是其中一项应该要被改变的的格子。为什么法律只保护异性恋的性欲,允许异性恋发展出共同生活的单元,而同志不可以呢?这一波婚姻平权运动,的确,是在扩展婚姻的定义。但是,婚姻的定义为什么不能更改呢?爱是这样宽广包容的东西,当然需要许多不同的形式,才能好好表现她的丰富内涵。共同生活如此困难,人们互相扶持,在追求梦想的路上不断奋斗拉扯妥协——每一对伴侣,每一个家庭,当然会发展出不同的模式与态样,不是吗?

每个家庭不一样,但家庭之间没有优劣评比的必要。我从来没有被什么“同志跟我们一样”“同志家庭跟异性恋家庭一样好”的说法说服过;因为家庭之间无法类比。家庭可能有发挥功能与未能发挥功能的差异,家庭前面也可能有一些形容词(有些关系紧密、有些感情内敛),但家庭就只是家庭。同志家庭与异性恋家庭都可能在一些时候幸福快乐,在一些时候面临困难。但家庭之所以为家庭,就是因为他是面对生活的最小单位。家庭的成员会彼此照料,解决问题。他们也会一起实现对生活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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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性恋垄断婚姻这个标签已经很久了,它根本性地形塑了我们对亲密关系的想像。每个女人从小都被教导,感情的终点是婚姻,应该要是婚姻。在婚姻里有如此这般的角色必须扮演,因此在那之前,在社会上进对应退——尤其是与男性进对应退——须得好好练习准备妻子与母亲的角色。但为什么?为什么婚姻是终点,为什么婚姻是正常,为什么婚姻必须如梅雨带般盘旋在你我的头上,悠悠地评断每段感情?

婚姻不应该限制我们对亲密关系的感受。婚姻是一种可能性,美丽的可能性,等待伴侣共同书写定义。让人们来定义婚姻,别让婚姻定义人。让同志伴侣定义婚姻,让婚姻的承诺更饱满多彩。别让固有的婚姻想像定义——甚至是否定相爱的意义。

而法律能做也应该做的,就是保护这样的可能性。国家必须提供合理的起始点,让每个人都能在同样的制度保护下去发展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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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以来,我的朋友圈里几乎没有关上的柜子门。爱我的朋友并没有因为我暗恋谁、追求谁、跟谁交往、跟谁分手,就少爱我一点。我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当我视某人为朋友,a friend is a friend,不管他暗恋谁、追求谁、跟谁交往、跟谁分手,对方是男是女。我与我的青春小夥伴们同样在感情里受伤,迷路,然后挽起袖子,把恋爱从头做起。

我看见过其他爱的可能。更精确地说,没有同志,我无法学习爱的课题,我无法看见这世上其他美丽的样态。是我的同志朋友们温柔地包容我,带我超越自己的视角甚至偏见,让我亲眼见证爱的宽广与包容。

爱是分享,不是垄断。给予人们组织家庭的机会,受法律的保障,这岛不会毁灭,人类不会绝种;反而这座岛将以更多元的笔触,书写爱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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