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伊婷与吴芷仪是全台第一对登记结婚的“跨性别伴侣”,婚后他们的跨性别身份并未得到应有权利,这让社会反思婚姻平权的下一步。

一个平日夜晚,我依照 Abby 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地址,摸摸索索地寻找她与小芷和 6 只爱猫的窝。连下了几周的雨,让黑夜显得更黑,找了一阵,我终于是在众多门牌中认出上头有小猫图案的那个。一步步攀上楼梯,开门那一刹那,几团毛茸茸的影子四处躲避,“它们很紧张。”出来应门的 Abby 说。

这间位在南机场夜市附近,不满 20 坪的老公寓,就是 Abby 和小芷生活的地方,除了一进门的主卧室被猫占据,向前走一些会碰到的一间隔间房,更是直接被设定为猫房,“其实每次找房子,根本都是为猫在找。”小芷笑着说。锁定公寓、没有特殊装潢,这屋龄 40 年以上的空间,还因为潮湿造成墙上油漆多处斑驳脱落,她们说,也只有这样房东才能接受那么多猫在这乱搞了。

但,这么多猫是哪来的呢?我问。小芷发难,叽叽喳喳地把 Abby 数落了一顿,“在路上看到流浪猫,就要捡!每次都骗我说,带去看医生之后就送养,但最后又会说,名字都取了舍不得,结果越养越多!”一旁的 Abby 自顾自盯着电影萤幕,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现在想来觉得好笑,因为当天专访最后,我问小芷心中理想伴侣的模样,她回答:“对动物有爱心、善良不作恶,又能包容我的任性!”所以以上抱怨都是假的,喜欢对 Abby 任性说说嘴才是真的。

我想当女生,不是开玩笑

时间拉回 2012 年,Abby 和小芷结了婚,当时两人都已进行变性手术,但小芷尚未申请性别变更,因此在身分证上 Abby 为女,小芷为男,户政机关对这桩婚姻没有质疑。隔年,小芷将性别转为女性后,两人便收到户政机关来函,表示即将撤销两人婚姻关系。她们不服,串连许多性别友善团体进行抗争,一个月后终于成功捍卫婚姻,成为全台第一对被政府承认婚姻关系的跨性别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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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捍卫婚姻的故事听起来可歌可泣,但现实生活中 Abby 和小芷的故事却很不戏剧性,问起她们如何相识、相爱,两人都不断表示:“真的要听吗?可是很无聊唉。”在一次跨性别聚会中遇上,当时的两人都与家人处于争执状态,小芷和妈妈每天吵架,吵到连研究所都读不下去;而面对中秋节这总是被和团圆连结在一起的节日,Abby 心情复杂到不想回家,于是借住进了小芷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在那时渐渐发酵。

Abby 小时候妈妈就再婚,继父愿意养她、送她去香港读高中,但不愿在法律上收养她这点,妈妈很介意,却没有话语权。高三那年,Abby 再也不想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性别框架中,和妈妈坦承想要成为女生的心情,“我跟我妈谈,结果她把我抓去精神科,只是检查出来当然没问题,后来长时间和家人都处得不好。”Abby 淡定解释完后,小芷在一旁说,“她根本就是孤儿,尤其继父和妈妈生了小孩之后,家里完全没她位置。”

而小芷自己,则是因为从小住在茹素、修佛的外婆家,直到 6 岁才被接回家,生活习惯、价值观和父母天差地别,让她很痛苦。“妳看过《功夫》吧?里面包租婆、包租公就是我父母的样子,每天大鱼大肉,我不吃还会强迫喂食,弄到我吐,每次都只能偷偷倒掉。”对男性形象有特别期待的小芷妈妈,希望小芷穿西装、剪短发,甚至常翻她房间、打电话到同学家调查,说是要帮她过滤“坏朋友”。

“我妈最喜欢带我去逛街,只要有人问说‘哇,这妳老公喔?’,她就开心得不得了。后来我跟她说想当女生,她觉得我根本在开玩笑。”妈妈告诉小芷,不要当女生,当女生很辛苦、真的不好。从小阴柔、内向的小芷,常被妈妈指责不够坚强、勇敢,想把她的“查某体”塑造成“男子汉”。一对劳动阶层的父母,对家中唯一的男孩子能怀有多大期盼其实不难想像,而让我难以想像的是事情发生时的张力,以及双方各自的挣扎与痛苦有多深。

半人加半人,才成为完整的人

有着相同压抑的原生家庭,Abby 和小芷说,她们不过是社会边缘人相知相惜罢了。“妳看过 X 战警吗?我们就好像一个变种人遇上另一个变种人,产生那种“You're not alone.” 的心情。”我笑笑说,这种说法很浪漫,却马上被她们反驳“有吗?才不勒!”。幸好现在敲打键盘的人是我,让我依然能固执地说,在你总觉得与世界格格不入之时,却在偌大的地球上撞见另一位格格不入,这是多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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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看过一本林良的书,里头说,当你遇见能牵手一辈子的另一半,你会发现自己只是半人,而那伴侣会补足你精神上的另一半,使你完整。”

在专访过程中总是让着小芷说话的 Abby,在此刻突然面无表情地有了感人的发言。“在遇到小芷之前,我消费习惯很差,她帮我管钱管了好久。”Abby 说完这些,小芷马上说,“Abby 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常常我整理家里花了一整天,她回来看到就说‘哇,好干净喔,好舒服!’结果躺到床上滚来滚去,没十分钟就毁了我一整天的努力!”看她们拌嘴其实很有趣,小芷说,两个人几乎每天吵架,但就是标准的床头吵床尾和。

像是两人讨论常常在讨论要吃什么时,小芷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到最后 Abby 就会烙下狠话说今晚都不吃了。“还有,她有时候下班希望我去接她,就会打电话给我,问我要干嘛,我如果说我准备要睡觉了,她就会默默说没事了然后挂掉电话。”我想,若 Abby 真的说出愿望,小芷一定会像她平常一样,一边维持嘴上的任性,一边穿上外套出门去吧。

其实小芷心疼 Abby 是个软心的人,她说 Abby 常常一厢情愿地为人好,不像自己只会把人分成“是我的人”跟“不是我的人”两种。她们的相处,没有偶像剧般的少女情节,只有柴米油盐的浪漫,那是种彼此透彻了解后,发展出来的平衡状态,那么稳、那么好。

如果可以选,说不定我们不会变女生

我看着她们,觉得实在勇敢。在主流这样强势的社会中,有多少人能做到逆流而上,想必是真的受不了那不属于她们的男儿身。于是,我问了个很外行的问题:“妳们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女生的呢?”小芷笑着问我,“你们公司外墙那个大挂报还在不在啊?那个西蒙波娃。”女人不是先天生成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当然还在啊。

小芷认为,性别就是后天养成的,社会用男、女框架套在我们身上,而她不过是发现了自己并不适合被赋予的那个。“现在只有男和女可以选啊,这样的话我觉得女生比较适合我。”她说,如果今天没有这些框架,也许她不会变成女生,而能成为更自由自在的样子。Abby 和小芷共同盼望着那天,证件上的性别栏和脸书一样能够自由选填,这就是她们成立《性别不明关怀协会》后,很用力在推广、却彷佛被认为走得太前面的“性别自决”概念。

Abby 说,性别重置手术除了有风险之外,其实对于增加手术者的阴性气质没有太大帮助。“我觉得手术被神话了,我遇过有些人会有术后忧郁症,他们会发现,怎么做了手术还是像男生?其实会让你看起来像女生的,是你的性别表现和气质。而且变性手术又不是割双眼皮,一生能有几个人看到?除非你真的很讨厌那东西在那里,否则手术的意义真的不大。”只是,碍于法令规定,要变更证件上的性别,手术是必要举动,让许多跨性别者别无选择,不得不往手术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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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假友善”,只有“不友善”

今年以“打破假友善”为主题的同志大游行就快到来,我问她们,是否曾在生活中遇过假友善?两人淡淡地说,她们认为,对跨性别和阴阳人来说,感受友善和不友善比同志来得更直接,因此,根本只有“友善”和“不友善”,而没有“假友善”这个选项。“有些同志还能隐藏,外表看不出来,若是跨性别,人家一看就知道。”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有没有好感、能不能同理自己,有时一眼就能发现。

《性别不明关怀协会》帮助解决许多跨性别、阴阳人在求职时遇上的困难,综合许多个案和亲身经历,她们说,性别不明的人在找工作时面临的歧视常常很直接,“最常遇到的情形就是,面试官会问你‘你是 1 ,为什么穿 2 的衣服来?’如果今天有两个人能力差不多,他们通常不会录用跨性别者。”Abby 在 2008 年开始找工作时,投了 100 份履历、面试 40 次都失败,最后还是靠媒体帮忙,才找到第一份工程师的工作。

“我们发现,工作所需要的技能越低,歧视程度越高,可能跟雇主知识程度有关系。”Abby 和小芷目前分别在不同公司当工程师,一起读英文 paper、在工作火烧屁股时互相帮忙。“性别不明的人,真的要比所谓‘正常人’更努力,我常常觉得生养性别不明孩子的父母,应该要更鞭策他们,因为这是条不好走的路。”那是理想世界的样子,父母在理解孩子之后,能越过争执和冲突,牵起他们的手战战兢兢地走每一步坚强的路。无论距离那境界还有多远,她们没有放弃追求的念头。

Abby 在专访结束前说:“理想世界,就是没有人会被遗忘。”

是啊,没有人该被世界遗忘。这个夜晚,我看见她们生活之平凡,而更加无法承受这世界上有许多人被剥夺这种平凡的事实。最后,小芷兴奋地挥舞双手,说以后住的地方一定要有大院子,可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用电脑工作,看猫咪们跑来跑去,跑累了,就依偎一起睡个午觉,她形容太仔细,整个幸福画面瞬间从我脑中迸出来。转头,我问 Abby 对未来的生活是否有不同想法,她只说:“没有,都是讨论过的。”我笑了笑,心想,和另一半心中有相同蓝图,是多美的事。

你把莉莉唤醒了,但事实上她一直都在。 You helped bring Lili to life but she's always been there. ——《丹麦女孩》

我想起电影《丹麦女孩》这句话,Abby 和小芷是互相唤醒且豢养了彼此灵魂中的莉莉。而我多希望这世界上各个角落的莉莉安好,不必再躲在哪个不属于自己的躯体,在黑夜里无声哭泣。愿这社会能包容更多温柔释放自己灵魂的人,正视他们的勇敢,直到有一天,他们的抬头挺胸再也不需要那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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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后记:

聊了近三个小时,时间已近午夜。我们和还没吃晚饭的 Abby、小芷一起下楼,慢慢晃到就在不远处的南机场夜市。很多摊子都收了,最后 Abby 选了焿面、我跟小芷则分别吃了井饭和咖哩饭。小芷那盘咖哩饭,不知为何份量小到不行,她一边喃喃抱怨一边狼吞虎咽,突然就说起了开车的事。

“唉,你们知道吗?当女生开车真的会被歧视唉。”
‘怎么说?’
“以前喔,我开车的时候,譬如挤进那种很小的巷子,对面又有车要来,我倒车出去给人家过,对方都会一直跟我点头致意。但现在遇到这种事,对方常一点谢意都没有,还用看‘三宝’的眼神看我!很奇怪吧,唉,开车的都是我唉,是同一个人喔!”

故事讲完,她咖哩饭也吃完了。“唉,少就算了还没蔬菜。”她盯着空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