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大亨小传》电影的热映,我们眼前重现了摩登时代的独特风华。施舜翔在《恶女力》之后的最新力作《少女革命》,以费兹杰罗与妻子洁妲笔下的摩登女子,谱一曲小说人物与女性作家的挣扎与叛逃。

费兹杰罗、洁妲与摩登女子文学

二○一三年,巴兹.鲁曼(Baz Luhrmann)将费兹杰罗的代表作《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重新搬上银幕,在千禧年以后再次掀起一波“费兹杰罗热”。巴兹.鲁曼延续自己擅长的混种拟像美学,在一九九六年将《罗密欧与茱丽叶》(Romeo and Juliet)化为一部后现代史诗音乐录影带之后,又将《大亨小传》化为一部后现代时尚派对启示录。

《大亨小传》的时尚是后现代的。服装设计师玛汀(Catherine Martin)与普拉达(Miuccia Prada)追溯普拉达与 Miu Miu 服装史,从中汲取灵感,加以时尚复兴,联手重现二○年代时尚。(注001)玛汀与普拉达在千禧年以后再现将近百年前的时尚风格,却在拼贴普拉达与Miu Miu服装符码的过程中使二○年代时尚化为虚拟拟像,证明了时尚亦无不变的本质,只有流动的瞬间。没有真正的二○年代时尚,只有再现的二○年代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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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亨小传》的女人也是后现代的。在玛汀与普拉达的时尚拟像之中,黛西.费伊(Daisy Fey)与乔登.贝克(Jordan Baker)两名摩登女子浮现而出。凯莉.墨里根(Carey Mulligan)与伊莉莎白.黛比奇(Elizabeth Debicki)以后现代女人的阴性伪装,仿拟摩登新女性的阴性魅力。凯莉的黛西与伊莉莎白的乔登,一方面是历史的符码,一方面是当代的拟像。正如没有真正的二○年代时尚,我们也找不到真正的二○年代女人,只有再现的二○年代女人。

这样的后现代性别表演,让我们看出摩登女子的“过去未来性”。摩登女子是属于过去的:她是历史的神话,是一百年前的阴性图像。但摩登女子同时也是属于未来的:她是未来的预言,早在一百年前,就预言了后现代女人的性别拟像。摩登女子于是成为美国女人的过去以后,美国女人的昔日未来。

费兹杰罗如何在二○年代写下摩登女子的历史神话与未来预言?这一切,我们可以从“美国第一位摩登女子”洁妲(Zelda Fitzgerald)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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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费兹杰罗在蒙哥马利(Montgomery)的一场乡村舞会上,遇到了洁妲。

在洁妲成为费兹杰罗以前,她叫洁妲.赛尔(Zelda Sayre)。洁妲.赛尔早就是蒙哥马利的名人,不只因为她父亲是阿拉巴马州最高法院的法官,更因为她不顾父亲权威,四处参加舞会,恣意抽烟喝酒,随意调情留情。在舞会中,洁妲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女孩,也永远是最会调情的女孩。洁妲因此解构了法官父亲的严谨名声,也挑战了美国南方的性别规范。

在一九一八年蒙哥马利的那场舞会上,费兹杰罗为这个不驯的少女着迷。费兹杰罗曾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坦承自己正是受到洁妲的叛逆而吸引。他知道这个女孩“亲过成千上百个男孩”,而且毫不打算为此道歉;他知道这个女孩不羁的作风不可能逃过社会大众的批判。可是,这却也正是他深爱这个女孩的原因。他爱上她的勇气,她的坦率,她火焰一般的个性。他爱她,而“这是所有事物的开始与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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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场炽热的相遇很快画下仓促的句点。费兹杰罗隔年前往纽约,试图建立自己的文学名声。洁妲当时没有想到,这个穿着布克兄弟(Brooks Brothers)西装,梳着整齐金发的男孩,最后会成为自己、以及二○年代女性的最大发明者。

一九二○年是摩登女子注定被发明的一年。这一年,《摩登女子》上映,成为好莱坞第一部摩登女子电影。也是这一年,费兹杰罗的《尘世乐园》(This Side of Paradise)出版。柏金斯(Maxwell Perkins)是隐藏在费兹杰罗背后的摩登女子催生者,是他在史克里布纳出版社(Scribner’s)独排众议接受了费兹杰罗的初稿《浪漫自恋者》(The Romantic Egoist),也是他将《浪漫自恋者》化为费兹杰罗第一部经典:《尘世乐园》。

《尘世乐园》是费兹杰罗第一本摩登女子文学。这本小说的主角其实不是少女,而是少男:艾默里.布兰(Amory Blaine)。在这本学院小说中,费兹杰罗不只再现了自己在普林斯顿大学的经历,更投射了自己对摩登女子的想像。艾默里说,他所看到的女孩所作所为,都是他从前所无法想像的。艾默里第二个爱上的女孩罗瑟琳.卡尼基(Rosalind Connage)抽烟、喝酒,亲吻过无数男孩,完全脱胎自费兹杰罗当时一心迷恋的洁妲。洁妲也说:“罗瑟琳是美国原创的摩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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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尽管这本小说的主角不是少女,它还是再现了少女。《尘世乐园》最终成为费兹杰罗口中那本“为了哲学家所写的摩登女子小说”(A Novel about Flappers, Written for Philosophers)。


来源

《尘世乐园》成功了。在短短的三天之间,它就卖出了三千本。在《尘世乐园》出版以后,洁妲也终于从蒙特马利离开,来到纽约。费兹杰罗与洁妲在同一年结婚,也在同一年成为爵士年代(the Jazz age)的代言人。

二○年代的美国进入爵士年代,费兹杰罗与洁妲享受纽约的夜生活,参加一个又一个的派对;不顾一九一九年颁布的禁酒令,饮下一杯又一杯的调酒。洁妲早在蒙特马利便以喝酒作为少女叛逆,而在纽约,她爱上了纽约夜生活推陈出新的鸡尾酒。在费兹杰罗一九三一年回顾二○年代的经典文章〈爵士时代的回音〉(Echoes of the Jazz Age)中,以下面这段话替爵士年代做了最完美的注解:“这是一个奇迹的年代。这是一个艺术的年代。这是一个夸饰的时代。这也是一个讽刺的时代。”(注002)

《尘世乐园》的成功刺激费兹杰罗写下更多的摩登女子,他开始在《周六晚邮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上发表一则又一则关于摩登女子的传奇。这些短篇小说后来成为费兹杰罗第一本小说集,名字正取自当时用来形容《尘世乐园》的标语:《摩登女子与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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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女子与哲学家》标题刻意调戏性别与身/心的二元想像。摩登女子代表“身”,是打扮,是风格,是身体,是情欲。摩登女子也象征阴性,象征少女。可是,摩登女子后面却接上了哲学家。这个矛盾的修饰,一方面可以读成摩登女子对上哲学家,如同初版封面的绘画所暗示的,摩登女子是男性凝视所投射出的阴性想像。可是,这个矛盾的修饰另一方面也可读成摩登女子同时也是哲学家,那属于身体的也具有思维动力,那属于阴性的也具有政治颠覆。

〈柏妮丝剪了鲍伯头〉(Bernice Bobs Her Hair)可以说是费兹杰罗版的《辣妹过招》(Mean Girls),二○年代的女王蜂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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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伦.麦金泰(Warren McIntyre)苦恋舞会天后玛裘莉.哈薇(Marjorie Harvey),但她永远冷漠相待,毫不讳言当他离开时,她就会继续跟其他男孩发生关系。玛裘莉不顾旁人的议论,不顾社会的限制束缚。如果有人试图警告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没有好下场,玛裘莉就会轻蔑地回:只有好女孩才相信这种鬼话。

和玛裘莉形成对比的是表妹柏妮丝(Bernice)。柏妮丝同样很美,可是,柏妮丝不会跳舞,不懂调情,柏妮丝是典型的好女孩。玛裘莉决定给柏妮丝进行一次大改造,她让柏妮丝学会如何散发自己的魅力,她教导柏妮丝如何在舞会中与男人交手。她告诉柏妮丝笨拙羞涩的男孩最适合作为入门练习。玛裘莉翻转了二○年代既有的性别想像:在舞会中,她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情场能手。男孩和她相较之下羞涩、笨拙、被动,等待女王蜂的情欲领导。

下一次舞会,华伦惊呆了。柏妮丝本来就是美的,可是,一直到现在,华伦才发现了柏妮丝的魅力。他喜欢她的新发型,他喜欢她的新洋装,但更重要的是,他爱上了她的新魅力。玛裘莉的大改造奏效了,柏妮丝成为下一个舞会天后;甚至,比玛裘莉还要天后。

玛裘莉决心夺回自己的天后地位。她刺激柏妮丝剪鲍伯头。柏妮丝接受了挑战,可是,她的鲍伯头却成为一场大灾难。看来,玛裘莉终于可以回到自己原先的天后地位了。柏妮丝决定离开小镇。不过,在她离开之前,她决心进行一场以发还发的报复――深夜中,她悄悄溜进玛裘莉的房间,剪掉了她美丽的辫子,然后从月色照耀的街道上离开。

〈柏妮丝剪了鲍伯头〉是一则二○年代的暗黑时尚寓言。它一方面描绘了摩登女子的暗黑面;可是,它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二○年代的崭新女性图像。这是一个女孩掌控舞会的年代。这是一个女孩挑战规范的年代。这是一个女孩自恋自欲的年代。这也是一个女孩自我重塑的年代。在这则时尚寓言中,男孩在舞台的边缘,女孩才是舞台的中心。不顾社会规范的玛裘莉,重新发明自我的柏妮丝,在费兹杰罗的笔下化身摩登女子的文学典型,女王蜂的文学前身。

和〈柏妮丝剪了鲍伯头〉比起来,〈冰宫〉(The Ice Palace)似乎更加黑暗。这是费兹杰罗的塔利顿(Tarleton)三部曲之一。塔利顿是费兹杰罗的虚构城市,蒙哥马利的文学化身。这个当初他与洁妲相恋的城镇,成为他源源不绝的创作能量。在塔利顿中,留着玉米色鲍伯头的莎莉.卡洛(Sally Carrol)是南方摩登女子的最佳代表,却即将嫁给北方男孩哈利.贝勒米(Harry Bellamy)。克拉克.道罗(Clark Darrow)要莎莉不要嫁给“北方佬”,要她留在南方;可是,莎莉想要见识另一个世界,不愿受到南方束缚。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自我眷恋南方传统,一个自我却渴望狂野解放。

渴望解放的莎莉来到寒冷的北方。冰宫成为北方的象征:冷漠、疏离,南方的反义词。在这座偌大的冰宫中,莎莉的摩登女子鲍伯头是个错误,因为哈利的母亲不喜欢;她甚至不敢抽烟,只怕哈利的母亲不开心。在北方冰宫中,莎莉失去了南方女子的天真,也失去了摩登女子的自由。莎莉最终的冰宫之旅,也化为一场超现实恶梦。在哈利抛下她自己探险以后,莎莉感觉冰宫中蔓延的北方寂寞正朝她袭来,准备将她吞噬。

莎莉最终回到了南方。她想,还是作回一个南方摩登女子比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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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宫〉不只是一则性别寓言,更是一则地域寓言。在这则性别寓言中,南方摩登女子走入了婚姻,失去了自由。在这则地域寓言中,南方摩登女子走入了北方,受到了冷冻。〈冰宫〉因此成为一则暗黑的摩登女子寓言,它写出了摩登女子的渴望与解放,也写出了摩登女子的现实与困境。

《摩登女子与哲学家》再次成功了。顶着《尘世乐园》的光环,这本短篇小说集同样销售出色。因此,两年后,史克里布纳出版社再次将费兹杰罗的短篇小说集结,出版了《爵士时代》(Tales of the Jazz Age)。柏金斯原先不太喜欢这个书名,可是,费兹杰罗却肯定地说:这本书绝对会受到摩登女子与大学生的喜爱。他心底明白,不只他创造了摩登女子,摩登女子也回过头来成就了他。

《摩登女子与哲学家》是费兹杰罗对摩登女子的恋人絮语。可是,《爵士时代》却是费兹杰罗对摩登女子的告别情书。在这篇小说集中,费兹杰罗自行将小说分类,从“最后的摩登女子”(My Last Flappers)到“幻想世界”(Fantasies),费兹杰罗一方面写下最后的摩登女子传奇,一方面又向她们道别。他在一九二二年写给柏金斯的信中坦承,无论摩登女子如何成就了他,自己是时候放下摩登女子了。

告别以前,费兹杰罗写下了第二则南方摩登女子传奇:〈公子哥〉(The Jelly-Bean)。〈公子哥〉与〈冰宫〉互相呼应,就连〈公子哥〉中南方美人代表南西.拉玛(Nancy Lamar),都是〈冰宫〉中莎莉的密友。可是,南西或许比莎莉又更狂野了些。她阴影般的双眼与蓝黑色的头发遗传自她来自布达佩斯的母亲,因此,南西本身便带有神祕的欧陆风情。在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吉姆.鲍尔(Jim Powell)眼中,南西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知道,南西和密友莎莉这两朵南方狂花,早已从亚特兰大到纽奥良,“留下了一条由男孩破碎的心铺成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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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西喝酒,而且她狂言比任何男人都能喝。南西赌博,而且玩起骰子游戏(crap-shooting)气势盖过男人;(注003)南西与男人调情,却又让他们心碎。她瞭解时尚,认为自己是塔利顿中最懂得时尚的女人。

可是,小说的结局却以暗黑的讽刺收尾:南西最终嫁给了自己一点也不在乎的欧登.马利特(Ogden Merritt)。这个终场的暗黑图像与讽刺幻灭,一方面呼应了〈冰宫〉中南方摩登女子的困境,一方面也暗示了费兹杰罗对摩登女子的告别。《爵士时代》中的少女,已不再像《摩登女子与哲学家》中的少女一样,在冒险过后还能够回到南方重获自由。《爵士时代》中的摩登女子传奇拥有暧昧不定的色彩,反映费兹杰罗对摩登女子爱恨交织的情结。

不管是爱摩登女子成就了他,还是恨摩登女子束缚了他,费兹杰罗从《尘世乐园》到《爵士时代》,将自己塑造成二○年代上半叶最成功的“摩登女子之王”。有人说,费兹杰罗发明了摩登女子。费兹杰罗当然不是第一个创造出摩登女子的人,可是,透过一系列的“摩登女子文学”,费兹杰罗的确建构出自己与摩登女子之间互生互构的亲密关系。最后,费兹杰罗终于说了:“我有时想知道,究竟是摩登女子成就了我,还是我成就了摩登女子。”

事实上,两者都没说错。费兹杰罗唯一说错的事情,就是自己在《爵士时代》中写下了最后的摩登女子。他食言了――在三年后那本成为经典的《大亨小传》中,他依旧创造出黛西.费伊与乔登.贝克这两个摩登女子。大抵他自己也不太想承认,自己竟然是靠着这个爵士年代中的阴性神话,走入了阳性主导的文学殿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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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费兹杰罗与洁妲来到巴黎。不过,还来不及参与二○年代的巴黎,两人就来到法国南岸的圣拉斐尔(Sainte-Raphaël)。因为,这段期间,费兹杰罗正在写一本未来将会成为经典的小说:《大亨小传》。

隔年,《大亨小传》问世,证明了《爵士时代》绝对不是费兹杰罗最后的摩登女子文学。黛西.费伊和乔登.贝克成为费兹杰罗笔下经典的摩登女子代表。当黛西与乔登初次登场,尼克.卡拉威(Nick Carraway)形容她们的白色洋装轻盈拍动荡漾,就好像她们才刚被一阵风吹来似的。从尼克的眼中看过去,我们不只看到了摩登女子的崭新时尚,更看到了摩登女子的性别图像:轻盈飞舞,自由解放。

大家都知道黛西的原型不是洁妲,而是费兹杰罗心中那个永远无法得到的女孩:芝加哥名媛吉奈娃.金恩(Ginerva King)。金恩是费兹杰罗触不到的恋人,幻灭破碎的梦。在他的笔下,金恩化为《尘世乐园》的伊莎贝.波赫(Isabelle Borge)与《大亨小传》的黛西,也化为费兹杰罗摩登女子文学中反覆出现的母题:那个男孩无法触及的摩登女孩。黛西的梦幻,黛西的遥远,全都来自于费兹杰罗的幻灭――黛西是幻影,是神话,不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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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黛西相较之下,乔登则是将“摩登”推到极限的摩登女郎。这个根据伊迪丝.康明斯(Edith Cummings)刻画而成的女高尔夫手有着运动员的纤细身材与军校学生的挺拔体态。她的一举一动都快速俐落,使尼克的眼神永远追随着她。她冷漠骄傲,让尼克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想向她道歉。她高深莫测,使尼克永远无法信任她。乔登是汽车年代的蛇蝎女子,象征二○年代对速度与流动的致命迷恋。也因此,乔登的名字甚至来自两个汽车品牌:乔登汽车(Jordan Motor Car Company)与贝克汽车(Baker Motor Vehicle)。

《大亨小传》出版以后,不像《尘世乐园》和《摩登女子与哲学家》一样,获得立即的成功。事实上,这本小说直到费兹杰罗死后,才重新从文学史中被捡拾回来。它成为和黛西一样幻灭的梦。不过,《大亨小传》得不到二○年代的认同,却开启了费兹杰罗在巴黎的另一个世界。

一九二五年,费兹杰罗与洁妲重回巴黎。这不是一般的巴黎,这是咆哮二○年代的巴黎,这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回忆录《流动的飨宴》(A Moveable Feast)中的巴黎。费兹杰罗与洁妲离开了爵士的纽约,反而进入了爵士的巴黎。他们在蒙马特聆听爵士乐,向外号“顶尖红砖”(Bricktop)的舞蹈家阿达.史密斯(Ada Smith)学习查尔斯顿舞,在达兰布街(Rue Delambre)的丁哥酒吧(Dingo)饮酒作乐。费兹杰罗说,那是一段拥有“千百个派对的夏日时光”。

在丁哥酒吧,费兹杰罗认识了海明威。费兹杰罗与海明威建立了男性情谊,也建立了阳性自恋。是海明威带领费兹杰罗走入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位于巴黎花街的文艺沙龙。在那个沙龙世界中,有毕卡索,有马谛斯,有海明威,然后也有了费兹杰罗。可是,这个沙龙世界毕竟是阳性的。史坦看得到费兹杰罗,看不到洁妲。洁妲决心逃逸。

在莎拉.墨菲(Sara Murphy)的引领之下,洁妲来到了娜塔莉.巴妮(Natalie Barney)位于雅各布街(Rue Jacob)的沙龙。巴妮的沙龙和史坦的沙龙截然不同。同样属于巴黎左岸的摩登蕾丝边(Lesbian),巴妮的沙龙不只是女性的,更是阴性的。这里有柯蕾特(Colette)、有蓝碧嘉、有布鲁克斯(Romaine Brooks)。在这里,洁妲找到了自己的创作出口。她开始进行艺术创作,也开始进行一系列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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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一点。我们不像我们看起来的那样。”那个虚构的洁妲在泰勒丝.安.傅勒(Therese Anne Fowler)的小说《Z》中这样说。

他们的确不像他们看起来的那样。二○年代,费兹杰罗虽然透过自己一系列的摩登女子文学,重新发明了洁妲,让洁妲化为美国第一位摩登女子,可是,摩登女子的再现权毕竟在费兹杰罗手上。从《尘世乐园》中的罗瑟琳到《美丽与毁灭》(The Beautiful and Damned)中的葛洛莉.吉尔柏(Gloria Gilbert),费兹杰罗在自己的小说中创造出无数个洁妲的文学分身。他从两人的情书中寻找灵感,拼贴出摩登女子的时代图像。他也仰赖洁妲的阴性知识,描绘出摩登女子的前卫身影。所以,当人们说洁妲是费兹杰罗的创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费兹杰罗同样是洁妲的创造。

洁妲是费兹杰罗的缪思,可是,洁妲的缪思,只能是另一个自己。在洁妲与摩登女子之间,永远隔着一个费兹杰罗。既然摩登女子无论如何都是再现,洁妲便决心写下属于自己的摩登女子文学。这是再现与再现之间的权力抗衡,费兹杰罗的摩登女子与洁妲的摩登女子之间的虚拟战争。

早在两人来到巴黎以前,洁妲就在《大都会杂志》(Metropolitan Magazine)发表过〈摩登女子颂〉(Eulogy on the Flapper)。在这篇对摩登女子――以及自己――的歌颂中,洁妲说,摩登女子剪着鲍伯头,戴上她最美的一对耳环,擦上口红,然后便走入战场。对洁妲来说,摩登女子之所以调情,单纯是因为她想调情;摩登女子穿上单件式泳装,单纯是因为她想要展露身材;摩登女子无法忍受烦闷,单纯是因为她本身就不无聊。摩登女子明白,这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是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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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妲在这篇文章中,结合了摩登女子时尚与摩登女子精神。摩登女子一边剪着鲍伯头,一边调情;一边戴上耳环,一边喝酒抽烟;一边擦上口红,一边高谈阔论。摩登女子同时是风尚也是精神,同时是走在尖端的风格也是挑战世俗的不羁。洁妲就是她笔下摩登女子的最佳化身。

不过,洁妲并没有就此摆脱费兹杰罗的声音。一九二五年,当洁妲在《麦考尔》(McCall’s)杂志发表〈摩登女子怎么了〉(What Became of Flappers),费兹杰罗同时发表了〈富家子弟〉(Our Young Rich Boys),当富家子弟追随摩登女子,费兹杰罗也同样尾随洁妲。一九二九年,《大学幽默》(College Humor)杂志重新找上洁妲,希望她为“摩登时代的少女”写一系列短篇故事。洁妲答应了。她在这本杂志中发表了自己最好的几篇摩登女子传说――〈王子爱上的女孩〉(The Girl the Prince Liked)、〈南方女孩〉(Southern Girl)、〈有才女孩〉(The Girl with Talent)。可是,这些作品全都以费兹杰罗与洁妲共同创作之名发表。在《周六晚邮报》发表的〈百万富翁女孩〉(A Millionaire’s Girl),甚至单单以费兹杰罗的名义发表。在丈夫的名气之中,洁妲消失了。一直到后人发现费兹杰罗的记帐本中把这些文章全都归给洁妲,洁妲才如同潜抑幽魂一般地归返。

一九三二年,精神崩溃的洁妲住进了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John Hopkins Hospital)。可是,居然是在这段期间,洁妲写出了一生中最关键的作品:《最后的华尔滋》(Save Me the Waltz)。洁妲将自己的挫败,自己的愤怒,自己的狂乱,自己的幻灭,全都写进了这本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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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许一辈子不可能独立于费兹杰罗之外,或许一辈子必须活在费兹杰罗的阴影之中;可是,至少她可以透过自己的再现,如歌德式鬼魂一样不停回归,永恒缠绕费兹杰罗一手创造出的文学神话。这是洁妲创作最疯狂的一段时期――六个礼拜之后,她便完成了这本小说的初稿。小说完成以后,洁妲瞒着费兹杰罗,偷偷寄给柏金斯。这是洁妲对费兹杰罗最终的背叛与逆袭。

《最后的华尔滋》写的是洁妲与费兹杰罗的婚姻。同一时间,费兹杰罗正在写自己最后的代表作:《夜未央》(Tender Is the Night)。因此,费兹杰罗与洁妲的三○年代,在两人透过文学再现婚姻的战争中纷乱度过。《最后的华尔滋》与《夜未央》是费兹杰罗与洁妲在同一时期,用不同的角度,回头检视同一段婚姻的文学产物。它们互相重叠,也互相竞争;它们彼此交缠,也彼此排斥。洁妲原先将费兹杰罗化为艾默里.布兰,那是十二年前他在《尘世乐园》替自己创造的文学分身。费兹杰罗终于还是发现了这本小说,他更动了初稿,将艾默里布兰改为大卫.奈特(David Knight)。

同年十月,《最后的华尔滋》出版。在《最后的华尔滋》中,洁妲将自己化为南方美人阿拉巴玛.贝格丝(Alabama Beggs)。她用阿拉巴玛的声音,替自己摩登女子的一生,写下了这段注解:“我们很难同时维持两个身份,一个想要创造自己的法则,另一个想要守住传统,渴望被爱,渴望安定,渴望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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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美国第一位摩登女子的第一本小说,也是她最后一本小说。洁妲将自己剩余的生命全都给了阿拉巴玛,让她代替自己,跳了最后的一支华尔滋。

@注释: 001 玛汀同时与布克兄弟合作,再现电影中的二○年代男性时尚。费兹杰罗本身就是布克兄弟的忠实消费者。

002 这篇文章收入费兹杰罗死后、直至一九四五年才被爱德蒙威尔森(Edmund Wilson)出版的散文集《崩坏年代》(The Crack-Up)。

003 费兹杰罗在《爵士时代》中坦承他对小说中描述的骰子游戏并不瞭解,最后还是仰赖洁妲对骰子游戏的知识才能够写出该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