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其后》到《文青之死》,赖香吟跳脱个人经验,观看社会里每个活着的身影。你读她的三两字,现实就这样硬生生被揭穿。她写进人心里难以直视的残酷——拥有理想曾几何时;实践理想更待何时。

青春惑乱迷走,如果有那么一本书,让我放在手心沈淀淀地便安心,知道忧伤痛苦都是可以被理解的,那是《其后》。

我先读《其后》才读了《蒙马特遗书》,但是先遇见谁都不影响文学,那些被艺术萃取的灵魂,看着那么醉人,走近才嗅见他们苦的回甘。

在作者圈里,她报导讲座鲜少、异常低调沈默,赖香吟说讨论就还给文学。她不是从小就在写字的人,写字疏离有时、近的让人筋疲力尽也当然。从台大经济系到日本文化研究硕士,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文学这条路。从《其后》到《文青之死》,赖香吟走出个人经验观看时代。

我一直以为赖香吟像慢版的英摇,悲壮的缓而激情。她走进来时我放着 Elliot Smith 的《say yes》,但她苦着脸说,我其实是因为要写这短篇才听摇滚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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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之死》中最后短篇与书同名,赖香吟说:“〈文青之死〉写给你们这一代,我希望你们不要阵亡。”

文青之死:当理想幻灭后,你还剩什么可以坚持

〈文青之死〉用摇滚乐做背景音,她说摇滚乐的精神是 Fight 、敢于呐喊的奋斗。可她不似摇滚,听着录音档时更像古典,一样的音阶,一层、一层堆叠出故事。你初见整洁明亮,每一个字与字间都干净地没有罣碍;直到深隧悲伤,她让时代的轴拉远拉长就像悲壮史诗。谈起这本书的起点她说:“这本书就是在当今千疮百孔的社会结构下,看见这个世代(三十岁至四十岁)所经历的家庭、职业。”

《文青之死》写给解严后一代:“1987 解严后,有些人走过九零与一零,小说设定在 2012 年总共 25 年,这 25 年是人一生变化最大的阶段。世代是《文青之死》的重要命题,谈每一辈的怀有理想的人:“文青现在是比较轻松的说法,我谈的是老文青,解严后到现在所成长的这一批人。台湾解严至今社会变动很大,如果你是跟随解严一路成长来的人,面向婚姻家庭职业、正卡在社会结构剧烈变化的时空。曾经有过很多希望,出现很多变革,接下来出现很多问题,现在在收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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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到 45 岁记录一个人从青春成长到成熟的黄金时期:“这个过程是追寻、实践、幻灭。我们在个人追寻,政治也一样,从谈自由民主到转型正义,在我来看整个大结构也是追寻、实践到幻灭。”

赖香吟写实时空,看得见社会生产的议题,性别与族群、房价与生存、民主与自由。我请赖香吟谈谈幻灭:“你访纲里有一句我觉得就是这样:死而后活、离后懂爱。我说幻灭不是绝望,而是看清问题所在。经历幻灭,我觉得就是再出发跟再坚持了。你不需要追寻,人生没有时间,就是再坚持了。”

当理想幻灭后,你还剩什么可以坚持?从那些碎片里捡拾最后不愿弃守的价值,就是再坚持。

“在你生命腐坏之前,在黑暗重新点一盏火给自己。人经过挫折幻灭,如果你还想再走,你得再坚持,人生要心甘情愿。”

你若还在冲撞,但愿你少受点理想的皮肉伤;你若泯灭理想,愿你还留有一丝真。反覆咀嚼 Fight 这个字,人生,何其有幸能为自己战斗一次。

婚姻家庭,为何比不上知识爱情?

在文本里赖香吟提出对婚姻与家庭的质疑,她质疑的不是婚姻制度,而是不适合的婚姻:“当我们书写各种不适合的婚姻故事时,我们要改变的不是婚姻制度,而是‘不适合’。因为价值、刻板印象造就不合适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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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知识爱情跑在前面,落后的是结构。”

故事里有离婚后无法争取养育权的母亲、一生为婚姻奉献的女人、有企盼失格失序的妻子。这些女性形象并不疏离,她们不离经叛道、不独立不进步,是一个个真实活着的身影。赖香吟看女性多半必须在家庭与自我间做比例性的抉择:“对我们这代来说,女性应该追寻自我、跟外边的体制争取。在谈性别议题时,知识与爱情是个正选项,你可以通过知识强化自己、认识女性主体、爱情更明白是个自我创造,可是,婚姻与家庭相对变成负选项,好像它们会妨碍自我。”

知识与爱情可以透过个人实践,婚姻家庭却必须与体制交战:“这是一个长期的文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摇动。女性是很辛苦的,你得同时面对自我与生物本能,社会也会不断丢问题给你。五六年级的女性在知识爱情有所实践,面对婚姻家庭却分离了,多数采取先延宕、后逃避,于是晚婚,逃避到年过 35 又有新问题,要不要生小孩?”

知识爱情升级,但在社会结构与家庭制度上,却没有相对应的调整:“女性 Fight 争来的东西,让当代女性心力交瘁。作为一个有婚姻、有孩子的职业女性,多麽的蜡烛三头烧。”

我们谈独立女性形象时,是不是遗弃了女性在现实生活里避不开的困境?“我们常觉得这是台面下的问题,不能拿出来谈,好像谈论这些太不进步了。进步这个字,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整个世代一路走来,婚姻家庭的讨论因为‘进步’的自我限制而被延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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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家庭被知性蒸发掉、被避而不谈。但我们确实在经历这样的人生,逃不掉的。”

写作先去除浪漫幻想,就是没办法才写

我请赖香吟从《文青之死》谈谈“写”之于她:“我想是给同世代留下记忆,用你我都经过的人生,写一个故事。指出现象以外,还要把社会铺在后面,这是文学的责任。精准把故事背后尽量具体而微的提示出来,让故事可以投射出更大的景深。你隐约知道这不是故事两三个人的问题,你会尝试看见景深的东西。”

不断去寻找问题跟解答,自我认识生命,是她身为创作者的己任。赖香吟说艺术是不能折合新台币的,艺术是劳动业,像农夫也像工匠,充满苦涩孤独:“为什么我们甘于其中,一定有点价值的,虽然只是个人价值。我希望任何对艺术创作有兴趣的人,要知道它很折磨,去掉对艺术浪漫的幻想。”

赖香吟没想过写作会是人生,开始写与浪漫无关:“对我来说,写作是见证跟纪录,是向自己提问的一条路,也许就一直自问自答到最后。《其后》应是文学归队之作,有钱没钱都走这行。如果没有要回来写文学,我没有理由出那本书。我不需要让那个题目成为一个议题。出版《其后》是因为关于写作我想得差不多了,我应该可以把经过的人生,看见的事,传递某种讯息给读者。”

写作是一种没办法,让人头疼得无可奈何,却也甘愿的笃定。赖香吟说写作是有时差的,作品正在跟社会对话,我已经跑到后面了,写作者,像是一路抛弃作品似的:“写作真是件孤独的事,你只能一个人,跟当下搏斗。我们谈一本书,都像是退伍老兵在谈结束的战役。”

给横冲直撞的灵魂,生命要能减速

《文青之死》也如一场场人生战役,像是站在荒蛮漫天黄沙间,尘土里都还有历史的血迹、还有死去之人尚未被超渡的魂。于是,赖香吟用 Slow Down 这个字,给还魂的理想:“Slow Down 这个字,是给那些价值比时代更前面的人,他们性格纤细灵敏而剧烈,无法容忍一点点谎言或虚伪。所以这世界很矛盾的,我们都说人要真心,可是一旦真,在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我们都学会保护自己、放弃一些价值,这是活着的姿态。有些人激烈反弹、冲得太快,这样的人难以在人生中幸存,我说的减速,希望对这种生命体说,我只希望你减速,在快要爆裂前缓下来,别一头撞上了。”

别一头撞上了,在悬崖前还得勒马,是赖香吟给世代的盼望跟祝福。“既要留存这个东西,又要跟它共处。”这个东西她没有直指,我只能故作聪明地想,大抵是无以名状了理想、看尽了现实后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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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之死》在赖香吟生命减速下写出来,她说自己也有过于灵敏的时候,书内的短篇错落在许多时光里,在那些慢下脚步的时候,细腻看见的社会:“减速完就要加速,写太慢啦。”赖香吟笑着说,我都敢叫大家要 Fight 了,自己不加速不行的。

我用美好的字,写最粗砺的事实

赖香吟经常话到喉咙又吞回去。像是有什么没说明,又好像都说白了。就是:“对对,就是这样。”的回应。

她对每个题目都很庄重、认真琢磨良久,我想她是对自己的每句话都特别严谨的人。我问起爱,她说《文青之死》谈的是不爱:“没有忠于自我、社会结构卡死你、情感暴力、没有找到爱的对象,里面是不爱的状态。这是一本赤裸丑陋而不美的现实,我尽量把文字写的美,因为内容像粗砺的石子,踩上去很痛。”美好的字成了刻意,像是在发炎的伤口后涂抹上松软药膏。

“虽然写不爱,但每个人追寻的仍然是爱。我想文学作品的潜台词都是爱跟生。”即便写死,潜台词依然是生:“人活着就是这两件事了,问自己为什么活、怎么爱。即使谈死,也是为了知道怎么活。像孟克的《呐喊》,那幅画的样子,就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的样子。”

赖香吟说,我没有这样清楚说过:所有艺术作品的潜台词都是爱与生。所以她在脑中谨慎地转了几次,双眼很亮很透彻的,她说,对啊,潜台词都是爱。

理想幻灭后的最后一抹干净

小说最末,用《心灵捕手》最终幕的车,召唤世代记忆;有 Elliot Smith、Kurt Cobain 悼念流亡的灵魂;有 Allen Ginsberg、2046 勾引哀戚。

“如果你是吸收这些养分长大的人,你对人生浪漫幻想,你看着爱在三部曲(《爱在午夜希腊时》、《爱在黎明破晓时》、《爱在日落巴黎时》)长大,这个故事想找回文青最初干净的成分。我们的追寻、理想不该一笔勾销,接下来可能也不会多好,就是一个老了的人生,但是还是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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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六年级生青春的愤怒,都在这里,与一个个死去的魂,沈到最底。

“I saw the best minds of my generation destroyed by madness, starving hysterical naked.”-”Howl” by Allen Ginsberg

我觉得她是沈着处理许多时空悲哀的人,那些社会留下来的垃圾、前人忘记带走的遗物、结构生产的病兆,都伫立在小说背景。如她说的,是那些景深,生成了人物。而我们身而为人的悲哀,不是处事的难,是对生命的漠视。

文学家再疏离的处理题材,都还能看见白纸黑字间有人的气味在鼓噪,灼烧着读字人的五官。看着我们岛屿来时的路,看着我们即将走向的道。面向那些问题,赖香吟说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就是得面对。她话说的洒脱,没有我对文学家浪漫幻想的甜腻,可是那些铿锵字句里,潜台词,都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