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菁芳书写《生活在他方》系列,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建构起对于生活的万般想像,无论他方的名字是什么,台北或是芝加哥。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岁,乡愁持续滋长,他方是未来与过去的交错,是尚未和解,又尚未来到未来,为异乡的你书写,也为觉得自己始终尚未回家的你书写。

二十几岁的时候,生活好像总是在他方。

十九岁高中毕业,离乡念大学,理所当然地踏上行之有年的岛内迁徙之路。由南向北,期待教育带来阶级流动。我是南部上来的小孩;虽然我把这个身份隐藏得很好,在满山遍野的第一代台北人、第二代台北人里,假装熟练地穿梭在捷运公车之间。

在台北念书的时候,常常很想念高雄。太想念了,因此很少回家。我宁可在台北闷烧着想望晴朗干燥的冬天,也不愿意面对每一次自南返北,上客运时疲倦苍白的无力感。我在台北没有家——宿舍窄小幽暗,除了躺着就是坐在小桌前盯萤幕。我在台北没有家——这个城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明明负担不起的,却人人都要打扮光鲜亮丽,不断喂食肥大的欲望:吃啊吃,买啊买。

台北使人意志消沉,目光短浅。我曾经抱着多麽远大的理想期待着台北:啊,椰林大道霓虹灯,政治理想燃烧的中正庙与自诩台北曼哈顿的信义区。去到台北我就能够最接近世界。那里必定会有许多(跟我一样)充满梦想一般的人吧,我们会一起活满二十岁的青春吧,我们会改变世界的吧。台北有一张欺善怕恶的脸孔。以为它是笑着的,接近一点却认清它的目光从来没在你身上。我以为是我年纪还小,总想着,“长大就会好了吧?”我现在还在这食物链的底层做浮游生物,待我力争上游,待我独立自主,日子就会不一样了吧。

那时的我,台北必然会更像家,是可以经营生活的地方。

既然是南部上来的小孩,在台北南区落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挨着大学社区慢慢地生出根来,在奇形怪状的旧公寓里探找一席之地。二十几岁的时候,不敢跟大城市讨什么生活,一张床一张书桌就可以,委屈着也不敢觉得自己委屈,害怕那委屈的念头一成真,就真委屈了。(同场加映:运味:我们如此饥饿,对于理想这么渴望

日子久了也就习惯。幸好这座城市还有些小确幸的生活可以享受。

台北南区的巷弄弯曲如肚肠,温暖肚肠。除了夏天太热,冬天太湿之外,带自己去散步一直是台北美好的日常练习。在某一号码的弄堂转弯,会遇见一间婆婆妈妈自营的甜汤小铺,挑对了时间去,可以买一送一,吃一碗红豆粉圆桂花酿、再吃一碗芝麻汤圆紫米粥。春雨结束夏未至,阳光刚探出头来的时候是最适宜的温度了,窝在床上一页页慢读小说,或到漫画店歪在沙发上,整晚不动脑,看政治不正确的少女漫画。到周末,我骑上脚踏车大街小巷找东西吃,去乌铁买一杯翡翠绿茶,是最好的手摇饮品店,没有之一;去永康街吃一碗牛肉面,红烧也好、番茄也好,清炖的也好,但清炖牛肉面就要另找,凡有清真在店名里的就好。

最心爱的店还是在温州街里,办桌师傅出身的 Kevin 顶下了咖啡店,日夜测试新菜:拿铁配煎饺,汉堡套餐里有一碟鱼头。房租随着炒房水涨船高,他不得已换了几个店址,我们一群常客还是如影随形。肚子饿的时候就上门去吵闹胡乱点菜:Kevin,我要吃小卷、油饭、生鱼片!

台北几年,翻过几页,终于和平共处。它冷脸由它冷脸,我的一张热屁股找到店家就坐下来吃饭。吃饭请客搞革命,生活里绵密的人际网络缓缓地铺散开来:我知道朋友们住在哪里。他们的生活作息如何。谁喜欢哪家店,谁又对谁有点意思。这些散落的资讯自成体系,我熟知分析它的各种角度。看准了角度切入,人们在一通简讯的距离之外。台北数年,我以为自己挣得一丛舒适圈。这里有我深爱的人们,我们之间、之上,有我们深爱的土地。

可惜,爱得愈深,失望愈深。

我离开大学的时候,车轮党复辟。回到阳光灿烂的南部投票,眼见电视上的票数直直往奇怪的方向倾斜。我以为我诚心诚意爱着的 fellow citizens,往一个我知道是地狱的未来西进。自我质疑不断膨胀:或许是我错了?或许是我爱的不对?或许是我一厢情愿,我满心想要一起建立共同体的人们将选票狠狠摔在我脸上。

那一阵子台北不平静,但翻天覆地的也只是少数人而已。含着眼泪走上台北街头,在权力的中心呼喊爱,喊得愈大声回音愈清晰。国家是合法化的暴力,它握紧拳头握紧我的心,心碎了,少女的爱很脆弱。爱人的瑕疵在少女的眼里都是丑恶的谎言。

于是我出国了。被强烈的自我质疑驱逐出国,抱着决绝的心情,告诉自己: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有点悲壮有点作态地,来到新大陆。新大陆上台湾退得很远,台湾泰国常常被弄错。新大陆上生活逼得很近,柴米油盐酱醋茶活生生追到眼前,一日三餐一周买菜六十元,一天读两篇文章一年写字十几万。

即使如此,新生活里阳光比风雪还多:初秋,校园里里满头苍黄的落叶木。晚春,风来紫花白花盛开,遍地的黄水仙灿然绽放。我不特别记得在雪地里独行,但却记得每个周日早上、周间傍晚走同一条路去教会、去上芭蕾,每周二走另一条街总会遇到同一个同班同学。他的浅绿色眼珠在阳光下变得透明,我们微笑拥抱说早安然后各自去上课。绿眼珠有某种妖异的魅力,神秘珠宝一般温柔地反射光芒。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目不转睛,彷佛灵魂都要被吸摄进去。

新生活里的核心是一个小厨房,我的世界环绕着它团团转。炸排骨、卷寿司、做红酒炖牛肉、煮绿豆沙牛奶,烤杯子蛋糕、摆弄水果塔,心血来潮时半夜剔茄子做镶肉。我喜欢一个人在流理台边切切洗洗,不同的食材香味安静地交织出不同的生活纹理。做饭不同于论文写作,用心通常不会失败,爱都有回报。我想要过着爱就有回报的生活。

不过,流浪的日子好像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尽头。既然是不回头地离开故乡,眼前便只剩不断往远处退缩、引诱人向前的地平线。我在美洲大陆上又搬了一次家之后,想念的方向突然四散开来:台北成了初恋情人,伤痛都已放下,思慕细微微结成一条浅色的疤。搬离风城,芝加哥却是新分手的情人,午夜梦回都还是他的轮廓:璀璨的天际线,喝了酒随音符摇摆的蓝调酒吧,整片、整片向天争地的摩天大楼,夜里灯火点点、点点。

我在芝加哥南郊方才建立起来的生活啊,又再次打碎,甚么都不剩,扛着两个过重的行李与几箱书,搬到北加州耀眼的阳光下。太耀眼了,我睁不开眼睛,我像是蛰服在暗夜里太久的鬼魂,这亮晃晃的蓝天白云阳气太重了,热腾腾的炙烧入魂,我头好痛。

湾区的氛围很奇怪。明明是大城,该有的竞争与压力一点不少,但人人又在那阳光下作态成开朗活泼的模样。我捉摸不定其他人笑容是真诚的,或只是加州特有的设定。我傻乎乎地把真心拿出来,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有时候却能收到温暖的回报。我的成长不但不像是线性发展,简直像是棒球盗垒差点被双杀,来回在二三垒包之间疲于奔命。摔了跤,裤子上都是红土,还是必须奋不顾身地继续往本垒板冲刺。后头也没有退路。

我在成千上万的亚裔美国人里努力做自己,却怎么也抓不好认同的平衡。芝加哥有一种白的自持的姿态,在那里我是任何意义下的外国人;在加州,我躲在亚裔的外表里却被排除 在亚裔美国人的认同之外。我里外不是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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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在哪里?我的生活在他方。

绕了美洲大陆一大圈,台湾大选招招手,我又不计前嫌地魂归故土。寻得长假返台投票,再次拜访听说改变成真的台北。

去国五年,我不习惯台北的湿气,十二度就觉得寒气入骨髓。夜半被地震惊醒,恍然领悟原来我在如船的海岛上,距离厚实的大陆遥远。狭小的生活空间,邻里鸡犬相闻,这里不是北美宽阔的大平原。我想念自己的床铺,猫咪,安静的厨房,收拾整洁的衣帽间。一伸手就能碰到用习惯的乳液。出门买菜,白酒起司皆贵得不成理,当然不买;市场摊上一排火锅料又便宜得启人疑窦,不知那里面究竟绞碎了什么生物。最惊人的是自我的转变。我从吱吱喳喳自我感觉良好的小屁孩变成有社交障碍的博士生。朋友重聚,一大群人笑闹喧哗,我发现自己在房间角落,乐得扮演背景,张着眼睛仔细观察人群。

明明是自己的家乡了,为何总觉得走在别人的风景里?我落了一串生活的核心在他方。我的灵魂在异国冶炼成型,我的认同在异文化里修炼成精。我习惯直来直往讨论问题,不记得官大就是学问大。我忘记跟男生出去的时候要咯咯娇笑,也根本没意识到三十岁单身之我本人就是问题。

年岁长到这里,突然才发现现在已经是过去想望的未来。“希望我们都能长成如此那般的大人啊,”这样的话,已经不能再说。甚至要很小心地打探自己,确定自己没有长成少时讨厌的大人。原来成为大人之后,还是没有完成梦想,只是逐渐习惯未能成就梦想的事实。原来格格不入的无力感并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消失,只是,扮演着大人的自己已经能够接受、甚至克服日日夜夜的挫折感。也可以接受自己尴尬错乱地站在不属于自己的人群之中,甚至还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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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之年,我的生活还是在他方。但我想明白了:生活在他方,是因为无法活在当下,总是把盼望当成生活。想像中的生活如幻觉般美好,才以为那是生活。

未来在他方,故乡也在他方。他方是还没有抵达的未来;他方是已经在身后的过去。我总觉得生活在他方,是因为我还没有跟过去和解成适当的距离,却又还没能走到想去的未来。甚至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未来在哪里。所以,始终生活在他方。

只有自己能看清未来,也勇敢面对过去的时候,生活才会在当下——找到自己的定位却是最难的。也只能希望自己的生活,终究能从他方,来到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