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八斗子、大婶以及那里的空气,作者 Fanning 与空间有了更多的互动,叙事者在故事后添加了情绪,让文字化为他人脑海中的景象,才发现原来好的写作者,要以缓慢的步伐走很多的路。

那是条水泥路,还混杂着小石粒的那种粗水泥,延着小路顺着坡往上,拐进左手边,你会看到一座以咕咾石盖成的老旧平房。

咕咾石在长年风吹日晒雨水冲刷的摧残下显得疲惫委靡。后来明白,镶崁地上的不是小石粒,而是当地最平实的材质,咕咾石;早期村民利用海边垂手可得的咕咾石当作建材,拌上海沙掺入水泥浆,盖屋铺路。咕咾石各个面角锐利,不小心一刮了手,肯定见红不留情。

以平房描述其实会误导你脑海中的想像;这不过就是间几近损坏的灰浊色小屋,从外头看,大约就是在室内跨个三步可以摸到另一边墙面大小的空间。对着小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屋后院,大概就是一扇木板门倒在地上大小的面积,一个锈了的不锈钢洗手台挂在墙面上,底下种了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透过纱门只见屋里浑暗不显光,我弯下身想探个仔细,也见不个所以然。

退回小路上,再往上走几步,才来到小屋正门。木门是开着的,没有拒绝的姿态反倒是让人却步;我着实尿急得找个地方解手,只得朝向门内对着空气打招呼,双眼因为黑暗甚至没有对焦的聚点。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以最大声的气音在不惊扰左邻右舍的情况下发出“借厕所”的求救信号。

“诶,谁呀?”先听闻其声,接着一位瘦小身躯穿着棉布衣裤,花白头发干净盘个小簪在脑后的大婶才从屋内阴暗处露出脸孔。

这位大婶是我在大学三年级因为设计课作业而结识的。那时候的指导教授把勘察基地设定在基隆八斗子,一行十来人坐了车北上海港边,都因为狂妄的海风而兴奋不已;其实大夥都心照不宣地因为不必坐在教室里上课而感到特别自在、奔放不受束缚。

我们修的是空间设计,不过教授把我们当建筑系(又或艺术系、中文系、甚至综合科系)来授课,除了建筑空间上的基本法规、知识与常识等以理性兼感性的态度来学习外,对基地(土地、空间)的堪查、人文资料的搜罗都得加以分析。此外,针对细节的观察、探究与了解更是少不了的基本步骤;于是系上同学们都养成了一旦进入陌生环境首先抽丝剥茧、静心观察的习惯。

这都还不够,指导教授鸡蛋里挑骨头,所以我们得再观察、再剖析,甚至把与空间的对话、内心里的喃喃自语等,逐一不放过,几近疯狂地以文字、彩绘、拼贴劳作等不同形式将思绪记录下来;尽管是多么私密、不愿与外人道的秘密。每个礼拜的设计课都是场心理谘商,或告解、忏悔,我们以放大镜检视自身,掏心掏肺,为的是诚实面对自己,放空至纯净才能拥有更灵敏细微的心来看待万物;凡事在煎熬中则得以焠炼。

“你找谁?”大婶站在门口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双手垂放身体两侧,她的脸在日光下依旧看来蜡黄。我俩距离几步之远,已隐隐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暗郁笋干味。

“你好,我是台北来的大学生,我们到八斗子来做基地调查。”待双眼适应了黑暗,我随即被屋内阴影的灰阶渐层变化给吸引。

设计课的教授希望每位学生可以从八斗子的任何细节获得创作灵感,可以是那海风、那卤素灯高挂的渔船、船上狭小的工作空间、外籍渔民劳工的思乡之情,又或者是这座青年人口外流严重的小镇,张目所及只剩下老人与瘦猫在游荡着的情景。

大婶的小屋屋顶是以窑烧的红瓦片铺盖,可以想见当时景象,鲜艳赤红的瓦片屋顶配上刚砌好的咕咾石灰白墙面,看来抖擞利落。如今残败在山脚下,瓦片零落残缺、咕咾石风化腐败,仅以瓦浪板、铁板以石头镇压算数。白日里光线透过这些支离破碎的孔洞穿射进入屋内,反而形成室内剧场般魔幻的投射灯效果,令我这城市乡巴佬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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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半年之内我一共拜访了八斗子与大婶四趟,就是绕过去看看她,大多时候我们在屋内聊天,有时则站在门口晒晒少见的暖阳;每一次我的出现总给她带来些生活上不同片段的风景。最后一趟学期结束前再返回,我们俩慎重地做了道别,彷佛知道这会是我们最终回对话。

那是个冬天,她的双手因为从未间断折着纸莲花给过世的先生而显得粗糙红肿;那对手静静地将脸上不舍的泪水抹去,都无约定,我们互道再见。大半年后,偶尔一次从毕业设计庞大的压力中逃脱,我独自跳上火车再搭巴士进入八斗子,大婶却已经离开人世。大门紧闭,瞧不见屋内景况却总是有股空旷凄凉味飘散出来,怎么敲门都无人回应;我向邻家走去打探。

“过世啰,好几个月了啦。”大婶曾经提过,八斗子是她先生的家乡,不过俩人都在外地生活直到先生去世,经济拮据的她只得重回夫婿老家,不过却无法真正融入当地社邻与生活一直格格不入。

那半年的设计课虽说是设计教育导向使然,却带来更多设计以外的启发与触动。我骛地闯入一位陌生人的生活中,以观察者的姿态记录下她的生活环境,还试着揣摩她的心境,并且一厢情愿地赋予我个人的心念。因为指导教授的要求,刚开始以白纸黑字打下应该被记录的点滴;随着与八斗子、大婶以及那里的空气有了更多的互动,她的故事以及我的情绪,依附在那些光线中飘散落下的尘屑上,看似轻柔无依却拥有比视觉上更重的份量。捧着学期末的空间模型,以透明压克力溶料灌模出一座座模拟的空间情景;怎知,一股笋干味却飘了出来。

将近二十年前,当我们外出做基地调查,记录时所使用的器具只有纸笔与底片相机;更多时候我们把观察到的细节以文字做精细的描述,尤其是针对颜色、气味、氛围等在影像上无法传递的缺憾,再以手绘大样补强。虽说是空间设计系的养成训练,倒头来我们反倒都成了诗人,利用文字的韧性与灵活,宛如一片片精巧的积木,我们构筑起各个可以被解读的空间。彼时期,也是让我产生了对于文字与影像所架构起的那份相辅相成、不可彼此或缺的力量产生了不疑的信念。

双眼与文字间的距离甚是遥远,却透过逐字摸索的前进与攀爬,我们在无形中绘制了一套建筑平面图,并且着手建造一栋投射在想像之上的空间。

主词是建筑结构,动词是那些与之互动的隔间与家俱,再甚,名词是周遭来去的人们,形容词是摆荡我们的那些情绪与氛围,副词则是那些点缀使之更加生动美丽的装饰;文字运用自身力量,盖起阅读的建筑群。

想要当一位好的写作者,你必须以缓慢的步伐走很多的路,并且学习往返逗留;灵敏善感的心思其实可以被训练。我们都说,一张好的图片可以取代千言万语,又或者,一段好的文字描述亦可在脑袋中筑构出美丽的景象;那么一位好的写作者,便是将你眼前看到景象的千头万绪以文字重现再现,并让阅读文字的人,靠着你的描述,缩短他脑海中与你脑海中两张影像的距离。更甚者,让读者有着想像,沿着条虚拟的路一直往前走下去,而路旁的风景,正是我们的文字给读者们所带来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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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到八斗子基地调查之后所记录的复合材质的绘图。至今再看,少了指导教授声嘶力竭的督促,我这会儿是已再画不出来当初那般带血带汁带力劲道的图样了。图上再现的都是八斗子当地不同老旧咕咾石房舍里的光影渐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