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先赢得社会肯定,接着才拥有‘出柜’的自由吗?”罗毓嘉深沉一问,不禁想,社会对同性恋的不善,似乎得经肯定他们才能忠于自己。

身为一个出柜男同志,记者。我的男同志社交圈在我的工作上是一项无上宝藏。

当我自我那些在业界上班的同志友人口中又获得一则独家新闻,同事们,甚至同业们,往往会问,你是怎么拿到这条消息的?我几乎往往说谎不打草稿地说,我们是某个时代的学长或学弟。或许真的是,在这“出道”超过十五年的时刻,几乎每个年长同志都是我的学长,每个年轻的,则都是学弟。

他们散布在半导体业、设备业,银行业,律师楼,不同的媒体,先端材料产业……在产业都还没打一个嗝,酒足饭饱的那些聚会里面,已先让我窥见了产业演进的端倪。独家。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在我打拚的证券金融业界,是最完美的资产。

但他们不是能够被看见的──甚至在我所书写的报告当中必须被姑隐其名,成为一个个面目模糊的“消息来源”(source)。就像每一个同志,在人群当中极力隐藏自己真我的一面,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特别,规避一切可能的刺探与骚扰式的提问。

柜子,在企业界无所不在。在半导体厂,在投资银行,在律师事务所,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玻璃衣柜”中无法前进,却也无从后退。(延伸阅读:想大大方方的出柜,名正言顺地说“嘿这是我太太”

我就在那外头看着。想问,有甚么是我可以帮你们的?他们说。其实不必了,在这里待着,也已经很习惯,很习惯了。他们总是答得坦然。却总坦然得让我气闷。

有甚么是同志不得不习惯的吗?当一个假面人,切换与同事交谈生活私事时的“男/女朋友”代称,又或者必须用“马子”、“我家那个”,去隐晦地指称。这样的双重生活或多或少磨耗掉了他们的专注,聪明,创意,让他们加入一个个又一个个的平凡的人的其中。

有个派驻在欧洲的朋友说,就在与部门主管聚餐酒酣耳热时,席间一个英国男同事问了他,“你在这儿有没有打算找个男孩或女孩约会哩?”他犹豫了一会儿,但他们说,这都没甚么。一个人,在职场上的工作表现及为人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想,“坚信自己”讲了出来,说欧洲的男孩儿们都挺可爱的,让人想要跟他们约会,获得满堂采。

他说,出柜,其实挺好的。挺轻松的。

仔细想想,若身为同志,在办公室里头,即使是最穷极无聊的在茶水间的嗑牙,必须花费力气把男女朋友的性别对调,必须持续记得自己为自己那存在(但不能存在)的伴侣安上一个虚构的身世,不能讨论你们的性生活(像那些异性恋男性总是引以为傲的),回到办公桌上,你有多疲累,就有多疲累。回想起来,曾经有个怎样的世界,让彼时的少年同志转过身去,让他们感觉,或许步入柜子的企业生活会令自己比较安全。

又是怎样一条我们不曾也不能够选择的道路,承诺了比较平静无风的海面,使他们可以勉强自己往那里走去。像他们当时坚定而隐忍的下唇,说出,“我想我并不是……”而这句话安在令我们地裂天崩的爱恋之后,却又是如何地讽刺。

必须要等到甚么时候,这个世界才能令每一个同志,都感觉安全?必须要到甚么时候,我们的社会才能够容许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幸福。比如说,能不能再少一例,一例就好,让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够更忠于自己的选择,分开是因为不爱了,而不是因为这条路不被允许。

该是时候解开这项诅咒,就从公司高层推动一个包容性的环境开始吧──像 HSBC 举办“全球高层出柜日”(Global Coming Out Day),让大家知道,你并不孤独。你在一个最大的资本集团当中工作,公司要的是你完全解放自己的工作能力,而不是花力气在遮掩你真正的模样。那样,对你,对公司,都是巨大的损失。

而另一方面, Apple 执行长 Tim Cook 出柜了。人们赞美他的坦诚,称颂他的勇气:当今最有权势的商界巨擘 CEO 出柜,且在全球企业五百强当中是唯一坦承自身同志性取向的执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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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 Cook 说,“我从未把自己视为一个同志运动者。但当我了解到自己的成功是来自多少人的牺牲,我必须站出来。如果苹果的执行长宣示出柜,能够帮助一个挣扎着不知能否做他/她自己的人,抑或是让一些人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让争取平权的人们更加坚持,那么我个人隐私的些许牺牲,就不算甚么了。”他说得真好。真好。人们说,他对这世界选择了诚实,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但我想, Tim Cook 并非是特出于我们的,伟大的人。

我毋宁说他其实就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也会哭,也会笑,烦恼,他亦会欢庆,并受伤于某些人性的瞬间。甚至,他也会在产品发表会的 keynote speech 当中吃意外的螺丝。就如同他的出柜宣言所明示的,他其实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只是,只是他说,“我何其有幸,在一个如此重视创造与创新的公司工作,而这间公司知道拥抱人们的‘不同’,或许正是激发创意的法门。”也如同 Tim Cook 所直陈的,世间绝非每个人都如同他一样幸运。

Tim Cook 当然是个优秀的同志。他是当今商界最叱吒风云的执行长,或许更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同性恋──可能比冰岛的女同志总理更有权力──然而,指出他的优秀并歌咏“那些和他一样优秀的同志”比如说 Ellen Page、Elton John,甚至是前柏林市长沃维莱特,乃至众多在时尚与艺术领域呼风唤雨的同志,都可能并无益同志权益的平反与扩张。

同场加映:优秀不是天注定,而是你的决定

我们必须首先承认,他不必“先是”一个优秀的人,才能够是一个被世界歌颂的男同志。

如同,我们必须承认即使不那么优秀,一个同志、一个跨性别,一个双性恋,也必须被给予他们日常生活的空间,生存的可能,以及不管你是谁,也依然被平等对待的机会。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人”,即使欠缺生育能力、经济能力不佳、有施暴倾向、感情关系复杂,爱滋病,汉生病,滥交,也还是值得我们爱他/她。就像某一天即使我们穷困潦倒了,在那样的世界,我们依然可以相信自己值得被爱。在那样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一个我们。

如果能够生存在那样的世界。我但愿我们能够。

十多年来的每一场台湾同志大游行,在那之前的每一年,我走上街头。想起那几乎被自己所遗忘的,妖娆妩媚的自己,何其勇敢,何其坦诚地裸露,扮装,何其骄傲于自己真正向往的“那个样子”。我曾经敢于表达我自己,曾经乐于拥抱我那些患病的弟兄们。

而曾几何时,我还是上街,只是不再换上女装,不再穿上我的高跟鞋,不再走在第一线崭露我们的骄傲。我还是给人们拍照,我称赞他们,但是甚么令我收束,我依旧写诗依旧抨击社会的不公义,依旧和人们一起吃馊水油、加工物,但我彷佛不再勇敢。

今年同志游行,我一如过去三五年来一样走在人行道的边上,有时或许稍靠近些游行的人群,但我不曾走入他们。好比那些我认识的朋友们,几个人加起来年薪超过千万,大家都有上好的工作,我们何等幸运,但我们不约而同都戴上墨镜,似有若无地不知隐藏着自己的甚么。

我从所未有地感觉自己优越的位置,却也正因为社会化而被甚么我们自己所不知道的收编着吗?一个朋友,他说,他渐渐知道了自己在意的是甚么,因此这几年都把自己扮装成女性。

当他这么说,我感觉羞愧。

我想起跳楼自杀的鹭江国中杨同学。如果,如果他早一点点读到 Tim Cook 的宣言,面对着女儿墙,那生与死的界线,他是否会选择不跳呢。我不知道。而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好比,就在游行结束的隔晚,一个朋友,还在就读大学的朋友,传了讯息来说,他前一阵子验出 HIV 阳性反应。他旋即开始吃药了,且被副作用影响得,生活都已不是生活。但我不能说出更多的话。我依然爱我的朋友,但世界是否能够像他验出带原之前一样喜悦他的美丽、他的妖娇,与他的幽默?这是多么令人心疼的事实──世界从来都是有条件地爱着拥有不同条件的人。

好比我们称赞 Tim Cook 的出柜,却未曾毫无保留地爱着一个颜面伤残的同志,嗑药的同志,爱滋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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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有时很残忍。这是真的。

是甚么阶级的缙绅过程让我悄悄关起了某一扇门吗?我必须首先是一个优秀的人,然而才能宣称自己是男同志吗?我们必须藏起自己的“不干净”才能走上街头吗?我必须先赢得社会的肯定,接着才能拥有“出柜”的自由吗?

在企业里出柜承担的风险往往是关于考绩、关于可能恐同的长官,以及或许并不存在的,职涯遭受中断的风险。但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是吗。

我们其实就是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在职场发笑、感觉沮丧,有时成就了快乐了,便前往下一个目标。而唯有脱下了身上──那无论是社会的职场的家庭的自己所加诸──的枷锁,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诚如 Tim Cook 所说的,“此一身分艰困有时,也非时刻舒坦——但身为同志,它让我有信心做我自己,把握每分每秒我所坚持的道路,使我超越一切的逆境与偏执。”我也但愿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那样的品质,无保留无条件的爱,爱我们自己,并且爱每一个与我们同与不同的人。

我想起那年我爱上的一个人。

那年他四十出头,是个电子公司的副总,有个相交十八年的未婚妻,那年他在内湖置了产,可在对他未婚妻说明的时候我成了他(不存在的)手下的弟弟,因为北上租房狭窄,刚好他新房落成,便找了我来住,相互照顾着。

他的未婚妻或许相信,也或许没有,在接近结束的那天晚上,她静静问我,你住在公馆的爸妈还好吗?我突然便知道了,活在他双面谎言的人里的其实只有他,只有我。而她甚么都知道。

我对他暗自为我打造的双重人生感到非常非常不安。隔天,在那迎向未完工文湖线轨道的阳台上,我抽完最后一根菸,把房屋的钥匙投进信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后来怎么了呢?我没再探问。只是当时如果他能拥有一个像我们现在所能出柜的空间,他,跟我的故事,或许就会非常不一样了。

这是个“爱”所教我的故事。而爱总是使我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