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中国,我们总抱怀着一种“文明落后”的印象,而再三揶揄着“中国的厕所没有门”、“中国都是大家在公共澡堂光溜溜一起洗澡”,但这种将身体的“私密”与“落后”连结的话术,实际上是有权力运作的脉络,爬梳那些讪笑与羞耻感,你穿上的其实不只是你的衣服。

到上海以前,周遭的亲友们总爱调侃我:“去了中国,可别被没有厕所的门还有大澡堂吓到。”而在中国生活的第一天,我就扎扎实实地体会了截然不同的洗澡文化。

初来乍到学校的公共澡堂,一进门就会看见女孩们在置衣柜前争相把身上的束缚卸除,大片的青春肉体在毫无遮掩的情况下肆意流动,“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在澡堂里因羞赧而手足无措的我,并不是第一次住宿,也不是第一回过团体生活,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直接地在陌生人前坦胸露背洗澡。

浴间之间没有门,你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女孩赤条条的样子。我别扭地进入浴间才逐渐脱衣,转身背对着喋喋不休的女孩们,用最快的速度洗完以后随意擦拭,然后把衣服安置回原本的位置。而相较于我的遮遮掩掩,本地女孩之间却显得毫不扭捏,就这样全裸地一边聊天一边沐浴,还三不五时伴随着打扫阿姨在你背后使劲刷地、忘了带洗澡用品的女孩若无其事地走进你的浴间借用。

其他从台湾来的交换学生们,个个也不自在,有人自到上海开始,每天去洗澡都还会带着自己额外准备的浴帘和架杆,一进浴间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家伙架上再说,更甚者还有人干脆不去澡堂,自己在宿舍的茶水间里打水,宁愿担着沈重的两桶热水爬六层楼,只为能在房间里独自洗澡。

所以在学校里流传着一句观察:“进到澡间里才脱衣的、带着自备浴帘的、自己打水洗澡的,一定都不是本地人。”

将身体遮掩起来多一些,彷佛心就安定多一些。将自己的不甘愿显露多一些,彷佛就能靠近文明多一些。

可语言与行为总具有脉络,只不过在没有门的女性澡堂洗个澡,何必这么担心受怕,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身为台湾人,我们经常恐惧被套入“没规矩中国人”的刻板印象中,而渴望建立自己与其不同、优越的“文明教养”。可每每走进澡间,我都不禁在回想那些,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急于为那“赤裸的中国人一起洗澡”的行为贴上“缺乏文明素养”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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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我们总爱讪笑中国的“赤裸”?

中国的逐渐强大,让“文明的进步”与否成了物质失落下的武器,所以我们惯于讽刺中国的经济富强,即使部分的中上阶级消费力惊人,却只是“土豪”的迸裂,在内涵的文明层次仍远远不如西方。旧有的殖民思维及种族主义,在反中情结里处处可见踪迹。

衣服穿在个人身上时,不只是美丑的评断,也是权力的宰制。

在裸的历史上,将殖民部落的裸体跟落后、野蛮划上等号,其实是西方帝国主义者在宰制非西方时,用以展现己身文明的进步,藉以驯化殖民地人民的身体,来巩固秩序的机制。在文明的框架下,性和裸露与原始欲望结合,而被视为“下流”以求严格规范,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后,西方社会才开始积极批判身体及心灵二元对立,并藉公然裸露和性解放来解构作用在身体的规训。

旺报曾在今年六月中刊登一篇文章,里头描述了台湾交换生在中国人民大学澡堂的“震撼教育”,当时这报导被转到天涯论坛,引发中国网友热烈讨论,底下回文令人玩味的是中国网友的急于撇清,就怕“裸露”与“落后”成为同义词:“现在大多数澡堂都有门了。”、“中国可是在经济上超越日本了,怎不就说日本的温泉落后?”

生殖器官的私密性,是长期以来文明进步与否的指标,能好好着装的人种“更有文明”,衣不蔽体的是接近动物的野蛮。时至今日,世界追捧着中国的钱财要分一杯羹,却在心底暗自揶揄中国“穷得只剩下钱”,连自己的私密部位都还学不会遮掩,所以我们嘲弄中国人惯于在澡堂集体赤裸、媒体捏造陆童在鼎泰丰公然撒尿。这总让人想起十九世纪末以来,欧美殖民主义将东方人视为“黄祸”,嘲弄着满怀西方淘金梦的亚裔,是低等的物种。

种族身份的差异,让裸体也有高低阶层之分,从西方开始延烧的 Free The Nipple 是捍卫女权的进步,而中国这种普遍在公共澡堂洗澡的行为是富强后看不见的落后。

将有色人种与动物的行为连结,以证明其民族的不文明,这种比喻无所不在。种族主义必须依附着 Peter Singer 所称的“物种歧视 ”,也就是人与非人类的区别,越接近动物者越不能作为万物之灵的表率,这是文明高下立判的基准。但裸体不一定代表落后和野蛮,但着衣却其实有“文明”对身体的规训和权力运作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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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上的不只是衣服!从羞耻感看中国南北洗澡文化的差异

在爬梳了外界对于中国澡堂文化的落后印象以后,我也好奇中国人自己是怎么看待公共澡堂?来自广东的同学静说:“其实南方人从来都是在家洗澡,来学校以前,也觉得去澡堂多害羞呀!”我又好奇继续追问这“害羞”从何而来?静这么回答了我:“就觉得给人看很不自在,很羞耻啊。”

我们惯于身处的世界,是穿着衣服的世界。

公共澡堂不同于其他群聚的公共空间,因为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亲如家人也不见得有赤裸相对的机会,进入澡堂的犹豫与别扭让我们看到裸体的矛盾。

“中国”不是化约的概称,沐浴习惯也有着南北的差异。北方的“澡堂子”是个聚众洗澡的地方,因为以前的房子里普遍没有浴室,连厕所都少有,所以在冷冽的寒冬里,能够在热气腾腾的地方洗澡是件大事。而南方由于气温较高和生活习惯的原因,一般家里都有便捷的洗浴设施,更想像不到在公共澡堂里众声喧哗是怎样一副景观。

“被看得那么清楚,实在是挺忐忑的。”静又补充了一句。尽管公共澡堂已是排除生理男性的单性化空间,仍难以在初次接触就坦然以对,让人看见这样藉由暴露“肉身我”的过程中,社会期盼的角色被暂时褪下,但我们在这中断的时刻里,终究会发现身体始终不是无染的自然,还承载着社会赋予的意义。

身体的被凝视与观看他人的身体,这扰乱了我们藏身在衣服下的认知,而造成在公共澡堂的困窘、遮掩与逃离,赤裸的肉身危机实有着当前社会与文化作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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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感受是会流动的,“几个月以后,我也觉得这没什么,衣服脱掉就脱掉啊。”静在我们谈话的最后这样说,也让我重新再梳理了一次自己对于不同洗澡文化的断裂与适应。

女人进入浴间,不是为了成就特定的姿态,而是在共同洗浴的历程中超越原先的存在,或拥抱原本自己匮乏的,因为女人并非为了重新进入衣服的世界中,而在公共澡堂里刻意力求“改造”,也非为了挑战社会结构而有意识地裸体。

那样灼灼的凝视是从未有过的裸体经验,让人清楚地看见女体的真实,浑圆坚挺的乳房、纤细匀称的腰肢、洁白无痕的皮肤,这些身体的形象被主流文化如此吹捧,但那样的身体,在公共澡堂几乎是不存在的。

“你看看我最近练田径的结实小腿!”、“我身上的痣跟斑真的很多耶!”、“到底有谁的乳头能是粉红色的啊?”此起彼落的交谈声,让身体不需要端正而纯洁的包装,彼此戏耍的目光是直接面对身体的亲昵。

穿上衣服也意味着准备要成为什么,整体的精神也聚焦在此,而平日必须扮演的角色在洗浴中暂时失效,那些细琐的习惯与隐晦的特质并没有完全脱离我们,可是能短暂地视而不见,因为裸体,因为洗澡,有一断裂于日常的自由,不需要强加修整原本那些身为“员工”、“学生”、“情人”、“孩子”、“母亲”等社会设定的模样。

现在走入澡堂里,我总会想起张爱玲《更衣记》里头那句:“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