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待刺青这件事?日本和台湾的传统观念是很类似的,刺青,彷佛是黑社会的标志,看到身上有着大片刺青的人,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往恐惧靠拢。来看看驻站作家 Silvia 写铃木直人的故事,看看出生在北海道的他,是如何逃到札幌,刺下他第一个刺青。(日本文化观察:为什么日本女人不管做什么都要“可爱”?

我住在日本第八个月了,走过茨城、东京、京都、大阪、广岛、山口、福冈和北海道。我几乎不曾在公众场合看到任何一个日本人身上的刺青。跟台湾的情况类似,刺青早期在日本是专属于黑社会的(ヤクザ)。为了表示对组织的忠诚,而忍受刺痛在身上纹上大量的图腾。因此,对老一辈的日本人来说,刺青几乎和黑社会划上等号。而一直到现在,日本有许多钱汤依然是禁止有刺青纹身的人入浴的。

而我在札幌遇见一个人,初次见面时他劈头就问我“妳对刺青的人有什么看法?”我笑答完全不在乎,他才松了一口气说“我有很多,很多刺青。”


Photo credit, Silvia Lien

铃木直人

铃木直人,在北海道纹别市出生、成长。纹别位于北海道的北端,人口只有两万多人的小镇,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是天寒地冻的。小镇里的每个孩子都想到札幌或东京念大学。“就是一个乡下小地方,什么都没有。”但直人没想过要读大学“我不擅长读书也非常不喜欢读书,弟弟书读得好,就把钱留给弟弟念大学吧。”于是二十岁那一年,他一个人搬到札幌开始工作。

我访问直人那天,在一间很安静的酒吧见面,冬夜里屋内暖烘烘的,空气中有很好闻的椰子薰香。窗外正下着札幌的第一场雪,雪花很缓地飘散在空中,一点一点把整座城市缀成梦幻无暇的白。“这雪一下,冬天就要了无尽头的来了。”直人皱眉说。问起他为什么来札幌,直人说“我就想着来大都市看看各式各样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想来这里找一个很有名的刺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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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小就向往着有天要在自己身上纹上鲜艳的图腾。“因为我喜欢的乐手都有很酷的刺青,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时我就好希望我也能有。”他的童年是在成堆的 CD 中度过的,因为父母对金属乐的兴趣,也就耳濡目染的喜欢上了。很难想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成日里听的是庞克摇滚,看的是重金属乐团的 MV。

高中时曾和父母提起刺青的念头,“绝对不准刺青!”父亲果断且严厉的拒绝了。尽管父亲也和直人一样热爱金属乐和其相伴的文化,但父亲更担心一旦纹上了那些无法抹去的图腾,他的孩子未来在日本社会将会过得比普通人更加辛苦。此后直人不敢再提起这件事。然而,渴望拥有刺青的念头从未动摇。刚满二十岁那年,正是日本可以合法刺青的年龄,他便一个人离乡背井搬到了札幌。

一切从左胸口开始

直人很快的见了札幌最有名的刺青师“你随时都可以刺青,所以不必非得是现在。”刺青师希望他花时间好好想一想,因为这不只是皮肤上的花纹与印记“至此之后,你会被大众标注成一个有刺青的人。所有关于刺青的刻板印象将不问原由的套加在你身上,你必须得更努力,必须得随时都更温柔待人,才能强调、才足以推翻那些先入为主的负面印象。”

回家后直人思考了种种关于刺青可能带来的影响:刺青是否会改变他的未来?将来在日本找工作是否会遭遇困境?想清楚以后,二十一岁到来以前,他又回到了那位刺青师的工作室,刺了人生中第一个刺青。

在左边的胸口上刺上了自己的生日。这是一个非常安全的选择,因为胸口很容易能用衣服遮盖,自己的生日大概看上一辈子也不会腻。那时的他还在想着要怎么遮掩,想着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却又不会为生活带来太多麻烦。然而从左胸口的那组生日号码开始,他发现一切其实并不如他想像的么困难。(同场加映:刺青女孩百勒丝:个性的身体里藏着柔软的心

当他习惯自己身上的纹身后,好像也就不那么特别在意别人看到这样的纹身时的反应。于是直人继续努力工作存钱,一年后,他又在小腿刺上了一个美式帆船图腾的纹身。我问起为什么会选择在小腿纹上第二个刺青?“小腿比起手臂好遮掩得多。因为在日本多数的工作场合男生都要穿长裤的,所以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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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刺青,他选择在右侧腰间刺上。连续两天,每天各花了五个小时,才终于完成腰间上的日式图腾。“我本来以为刺青很容易,没有料到会这么痛。”以往在胸口及小腿上刺青时,虽然不舒服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然而腰间是人体最敏感的皮肤部位之一,所以刺上时格外痛楚。

“那十个小时,每一秒都极痛”他形容当刺青机一次次重重打在身上时,就像是有人拿刀反覆地刮下自己的皮肤,可以说是人生到目前为止最痛的经验之一。然而那样的痛楚,成为拥有刺青的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见到彼此的纹身时,马上就能明白对方曾忍受过多大程度的疼痛。

随着身上刺青越来越多,每次回家就得更努力藏。有一次父母来札幌拜访他,大家开心喝得微醺的夜晚,父亲突然开口“直人,让我看看你的刺青吧!”他吓了一大跳“啊什么刺青?”父亲喝了一口酒淡淡的说“我知道你有刺青,给我看。”眼看无法再隐瞒下去,他只得忐忑的脱掉上衣,露出布满上身的鲜艳图腾。“刺得真好看。”很意外地父亲居然这么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从今往后就是你一个人的生活。不论你选择刺青或其他任何事情,我们都依然爱你。”那是直人这第一次听见父亲这么感性温柔地对他说话。

向坚持信念的人,说一千次晚安

我问直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问了我对刺青的看法?你现在还是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直人喝了一口威士忌笑着“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想吓到任何新的朋友。”在刺青被看到前,还是习惯先提醒一下新朋友自己有刺青。但是对于所有路人的异样眼光,他已经打从心底不在乎了。“他们不是我朋友,他们不曾花时间了解真正的我。”他潇洒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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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电影《一千次晚安》吗?直人问。我点点头说看过,很深刻。那是一部描述战地记者在理想和家人间的挣扎与取舍,家人心疼也不满女主角 Rebecca 为了拍下战地真实的故事,而屡次把自己至于险境中。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起电影里那一幕,当民兵举枪扫射手无寸铁的人民时,枪林弹雨中所有人无不仓皇逃窜,而身为战地摄影师的她却没有一丝犹疑,逆着人群往战区核心走去,高举相机坚定的往前,她要多勇敢才能看见死亡正在发生,拍下杀人与被杀并存的生死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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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们想过轻松日子,那便什么也不想的顺着人群而去吧。然而,所有坚持着信念的人,相信且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就如 Rebecca 闪耀。我们也许无法像她一样伟大,但是聆听内心的声音后,坚持往自己想去的方向,无畏流言蜚语、异样眼光的人,都是自己生命的英雄。

我们都不是生而就勇敢,在成为自己生命的英雄之前,我们或许都还有最后那些许恐惧与担忧,还是畏惧他人的眼光,害怕自己不能被接受。最后那一哩路得靠别人拉上一把,就像直人从父亲那里听见“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终于能开始无惧地面对整个日本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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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日本现在的“主流文化”,我问直人,你会不会希望刺青有天也能成为主流文化?大家不再对刺青避之唯恐不及?直人笑说“我就是不想加入主流文化才刺青的,要是全日本的人都有刺青,那我便不会刺。”“主流是谁定义的?成为主流的就很好吗?我宁愿当明白自己要什么的少数。”刺青对直人来说,其实是对于逐渐同质化的日本社会的小小抵抗,是自己选择的一场冒险。尽管每次刺青之前他也无法肯定结果是好的,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始终想要保有自己的独特性,而刺青是他不曾后悔去对抗这个世界的选择。

“我知道日本人普遍不喜欢刺青,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直人苦笑着说,眼底却有无尽的浪漫。当一个人做了一个选择,是他无可救药的喜欢却不被多数人接受时,他说自己傻。是我却觉得这样的他,这样的他们,都在闪耀着不同的光色。

“我就是我,不管有没有刺青”

访问来到尾声,在酒吧打烊前,直人卷起衣袖给我看最近的新刺青,从右手手臂一直到颈部下方、胸口,都被鲜艳的图腾覆盖。这样的面积已经无法在日常生活中轻易藏住。“我已经不在乎任何异样眼光了。”现在走在路上他也不再刻意藏住那些图腾。从第一个刺青到现在,他花了很多力气思考如何面对不友善的日本社会。最近唯一一次,还会让直人藏起刺青的场合,是去年直人的爷爷过世后回家乡参加葬礼。直人明白对祖父母那一辈来说即是黑社会的代名词,绝无辩驳的空间。“我爱他,我不想让他为了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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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我,不管有没有刺青”直人笑说自己真的是一个很善良又友善的人,所以无论刺青与否,都不会改变这样的事实。因为被太多异样眼光看过,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用异样眼光看待他人“一个人不管要爱谁,要打扮成什么模样,都是他私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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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很大,理所当然存在各式各样的人,然而这拥挤的世界依然充斥着各种成见与刻板印象。可是时光在流转,世界不断向未来转动,我们该抛却那些根深柢固的偏执与傲慢,每个人只要再努力一点点,加紧步伐跟上,跟上来,就能到达我们向往的乌托邦了。在那里我们不再习惯不假思索地评论,没有成见,没有歧视,每个人都能毫无顾虑地选择所爱,我们就都自由了。

谢谢直人,也谢谢所有勇敢做自己英雄的人,那么勇敢地活出独一无二的自己。这些勇敢,会鼓舞每个平凡的生命,能毫不迟疑地,自在地选择所爱的去向。我们都要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我们能不分身形、肤色、国籍、种族、文化、宗教、性倾向……等所有歧异,用爱拥抱着彼此独特美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