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戏里有许多通往寂寞的暗号、他把中国四大名着演成传神的现代生活。他是林奕华,两岸三地知名的剧场导演,每一场票都卖得火,每一部戏都艰涩又令人回甘。如果你好奇“我是谁”,你应该进剧场,品味这一位导演挥毫的故事。

地球上真有小王子存在吗?我在林奕华导演身上彷佛看见那个随风扬起柔软长发的少年、那个眼神里充满宇宙深奥的迷人未知。

他是香港知名的剧场导演,两岸三地做剧25年、人生至今累积55部戏,戏码翻演再翻演,演出场次近800场,累积观众超过百万。可是这些数字,对于刻凿他的广阔与深邃、甚至沾不上边。

“大人总爱数字;告诉他数字以外的事情,他们不了解,也并不在乎。”——《小王子》

这天在专访前,我到林奕华导演于北一女的讲座聆听,他颠覆讲者与观众的权利位置,把麦克风的话语权交到女孩手上,林奕华导演丢出一个有趣问题:“如果今天到荒岛,你只能带一本书你会选择什么?”一个女孩回答《小王子》,林奕华导演说这样的一本书,正是她的精神本质。

“我们想带去荒岛的书,就是我们最想守护的本质。”

林奕华的少女梦:我想拥有一辈子少女心

这天讲座结束,有个女孩等待人潮散去后告诉林奕华导演:“听完你的讲座,我很想哭。”导演听女孩这么一说也想哭了,当迷惘被深深理解,那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甘美的疼痛。

导演说他一向珍惜这样的少女心:“我的作品都跟少女有关,人生最重要的是少女情怀,我希望一辈子都能在少女阶段。少女是最丰富且勇敢的,少女的生理与情感感受是最纤细的,她们处于一个周遭环境变化很快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像走到空屋一人的海滩,天天都有不同的浪、看潮汐变化。”

聊起那个面对迷惘的少女,林奕华导演说:“生命要维持有一个强大内在的同时,也要天天面对自己的脆弱。女孩可以两样东西都兼得,相较之下男生被教育不能脆弱,我们的性别是被社会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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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男性原罪演女性宿命:灵魂没有绝对性别

导演这么一说,我想起在他的《贾宝玉》中全剧采用女性角色、《红楼梦》则通篇采用男角,我好奇为什么在两剧中让性别错置。

他说:“贾宝玉主角是何韵诗,性别的游戏就是在她身上,到《红楼梦》就不一样了,《红楼梦》里的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是王熙凤。贾宝玉本身就有一种对女性非常细腻的理解,红楼梦要谈的是男性原罪去演绎女性宿命。我才要男生去穿女生的高跟鞋、要他们去体会平常不会体验的痛苦困惑。”

导演也提到排《红楼梦》时,特别要和男演员有更多情感交流,因为他们要去揣摩女性的情绪,这对男性来说是不容易。我们习以为常的性别现象,他却说:“我们人生下来自然不是只有一个性别,每个人的情感里都有男性与女性。只是你选择放大或压抑。”

我们看戏,看的是一种优越感

林奕华导演的作品,看来总与女性、性别议题有关,或许说,他最关心的始终是人。近来再次搬上剧场的《恨嫁家族》以嫁谈恨、以恨圆嫁。谈家庭戏带来的甜蜜和失望苦涩,以女人之嫁谈家庭、以幻灭谈团圆想望。

导演说这表面像是通俗八点党、内里却是用通俗模式谈一个不通俗的命题。一个在社会上有权利的剩女、一个疯掉的母亲、一个不被关爱的小女儿,他们之间紧系的连结,是爱亦是恨:“我们现在所有的戏让人投入,都是来自恨、而不是爱。电视文化里的八卦节目、喜剧、长青剧,背后都是出于比较,你看见他们很惨、就有了优越感。因为在这样的恨里,你发现你的焦虑是可以被理解被减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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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佛听见《恨嫁家族》中那位小女儿叨叨絮絮念着:“我瞧不起他们被迷惑,又不想像他们粉身碎骨,我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


(图片来源:非常林奕华《恨嫁家族》)

我们看戏,反倒像寻找一种更悲哀的人生剧本,来平衡自己的怨怼与不满足。往外寻求更洒狗血的情感模式、来确认自己生而在世的优越,而非清楚面目的悲凉。我想《恨嫁家族》就是这样一部剧,以最掩人耳目的通俗手段、深入我们不愿对面的生命核心。

接受不圆满:别问世界“我是谁”

导演说看他的戏,看的都是一种不圆满的自己,比起解答、他更期待观众带自己的问题走出剧场。与其拥有许多拟出解答的公版剧本,我们需要更多这样抛出疑问的戏,学习自己梳理生命的庞大结构。

谈完《恨嫁家族》的恨,我好奇他怎么看命题里的“嫁”。他说这部戏的母亲不只是被男人遗弃,更是被中国历史遗弃、被文化遗弃,这是为被世界遗忘的女性角色报复的一出剧。

“我们还没有离开婚姻是交易这件事,酒席要多铺张、婚礼要多盛大。利益关系不只是钱还是面子。我们在意别人怎么看,活在一种‘符合别人认可’的想像里,才觉得我们存在是有价值的。”导演认为任何文化议题终究回归人,当“自我”受到文化影响产生的质变,为什么我们做的都是被动的改变?而非主动成为文化的化学效应、为这样深固的砥柱产生撼动的影响力。

那什么样的嫁是良善的呢?林奕华导演说:“我心目中最理想婚姻是两个人可以帮助彼此成长。如果两人都不能接受对方的成长,那他怎么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互相扶持。很多夫妻考虑的幸福并不纯粹。我觉得人可以离婚,只要在一个考虑成熟的状态、对彼此都好的阶段。所谓的纯粹是信任,人与人最舒服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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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林奕华导演眼中有种纯粹,不是纯粹这个词表面那么简单的,那种纯粹有点近乎透明,无论任何事,他都回归最初的问题:“我是谁?”我是谁,让他把疑问抛向世界也回向自我,决定如何与世界维持舒适关系。

不允许歧义的孤独世代:你为谁讨好?

林奕华导演的戏总是一票难求,但同时在商业市场上特别不讨好,因为它艰涩、不圆滑、不舒服。“我的戏是不舒服的,是人最不想面对的片段自己。‘我是谁’为什么这么难?这个商业社会是不鼓励我们拥有这些空间的,因为自我被商业切割,他们会说如果你现在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就来买我的产品,这是一个现成快速的甜头。当人被切割到非常小块细碎,未来就离你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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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还得领悟一阵子才能明白,林奕华导演看懂我的难,他说:“就像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是脸书的搬运工,只希望被看见,因为我们都很孤独、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存在感。我们被脸书瓜分了思考的空间、时间自主权,你跟不上人群,你就孤独。你越怕孤独,时间就越变成碎片。”

林奕华导演认为学习自己是谁最难,艺术就像为伦理结构跟教育的松动补丁。我们如果只遵照别人说的“我是谁”,就永远服务社会制式规则,沦为历史魁垒:“当你忙着去满足所有人,就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就算你有时间,你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与他人的歧义?”

我看这样,彷佛总思考的人更吃亏,看得清了、心也沉了。导演却说:“是不是如果我到一个农村去,就不痛苦了?环境时代、社会媒体这些东西把人异化的很快。不沈淀就没有空间;没有空间就无法思考,思考了、却反而是件吃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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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伤脑筋是无法入戏的

在这个当代独立思考这样不讨好,林奕华导演用一部部戏召唤群众回到本心,看他的戏不伤脑筋是无法入戏的,不伤脑筋的人、对生活是无感的。

林奕华导演曾说,坐在剧场的人大多数都是不快乐的,我好奇导演怎么看他与观众的关系:“有欠缺的人才要去剧场,能够意识到自己有欠缺是幸运的。”

他聊起《红楼梦》编排:“就像里面每一个人都在一个高级身份里发飙,每个人都要补自己的洞。”人活着怎么会没心眼,在一个高级身份里发飙是林奕华导演对现代人的观察,只是我们发飙的方式不同了,有人用刷卡发飙弥补心虚;有人脸书贴文发飙以怨念聚集认同感。

我们都孤独,我们希望被看见。这是林奕华导演对这个世代的注解,所以他走进剧场:“在这里我跟观众的交流是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我们人与人间最宝贵的电波不是来自大道理,而是来自真实的情感记忆,它存在意识里。”

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好人

林奕华导演把剧场里的每一个人都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陌生人,在处于消费权利当道的现今,他不断思考“我们做文化艺术的,是不是可以提供不一样?”

“在剧场我见一步走一步,一路上我带着很多运气完成这些作品,我是用信念来用这些运气的。你问我相信什么?我最近去看《华丽上班族》电影改编(林奕华导演原执导舞台剧《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里头讲的是理想。我当时也问问自己的理想,我的回答是,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好人。我希望我们能生活在一个相信彼此的环境,而非总是要猜忌的目的论。理想回到初衷,就是我们其实还是要把很多复杂的事,慢慢让它过滤回纯净、它原先的状态。”

那个理想是纯净的世界,人会因为欲望与欠缺使世界不断形变,林奕华导演说他知道在生命有限是看不见实现的:“对我来说实践比实现更重要。那个未来是值得大家守护与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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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话,或许在现在的社会显得过分天真了,原来理所当然的事,于我们是这么遥不可期,导演说:“我有这样的信念,可能跟我从小比较幸福有关,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幸福,所以我做剧场、把这些感觉跟更多人分享。”

这样一段谈话停歇一会,我需要好好深深呼吸调整我被震撼的平静、或者说是被麻痹的思绪。“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好人。”在斩钉截铁地这句话当下我是很想流泪的,想起辛波丝卡写下:“我亏欠那些/我不爱的人甚多/另外有人更爱他们/让我宽心”。祈愿有一天,那爱好世界的责任与爱回自己的赋权,不再让我们感到亏欠。

少点执着,多点坚持

我问既然理想世界不会实现,那导演期待什么?他说没有关系的,艺术家是没有成功的:“我常跟我的学生分享,坚持与执着是不一样的,执着是‘没有的人想要有’、从欠缺延伸出的情绪,所以恨的人是很执着的;坚持就不一样,坚持是建立在‘有’上面,譬如很多人跟我说放手吧它不赚钱,我不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坚持。现在的人不愿意坚持,很容易执着,执着我要得到、我要成功,这就是被动。”

坚持是始终不在乎输赢的,因为拥有的人才懂坚持;真实很难,可是他不甘活得失去形状;欠缺令人伤感,但好过不懂完整。

林奕华导演的任性,是那双为剧场盖上屏风柔软的手、是那双在黑暗中仰望明亮的澄澈双眼。尽管这世界令人受伤,他的戏让我们深信即使流泪也要懂得被豢养的温柔;即便面对多么艰难还是要鼓起勇气清理心里交错横生的猴面包树;即便展开人生奇幻的旅途,也惦记着出发的起点——纯粹的 B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