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走进《湾生回家》的纪录片与历史里,去看制片田中实加为湾生老人们,所读出一段段被藏匿在现实后的人生。

“曾经追过兔子的那座山,曾经钓过鲫鱼的那条河,现在只能在梦中重逢,永远忘不了的——我的故乡。”

这是日本童谣〈故乡〉的中文歌词,也是纪录片《湾生回家》中湾生们最赤裸的心情写照。

 

谁是湾生?

湾生是日治时期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在1895年马关条约后,台湾与澎湖被割让给日本,当时日本为了建设台湾,曾举办多次官营以及私营的移民,前者有负官营事业任务的高级官员以及技术人才,后者则是为寻一个富饶梦而来的平民百姓。而湾生,就是这些第一代移民的孩子。

“湾生”这名词我们读来陌生,他们的脸孔被藏匿在历史背后,但移民的血泪却曾经真实挥洒在这块土地上。

在日治时期全台共有30个移民村,其中东部就占了17个,可见日本官方在规划移民时,有计画地将这群在日本被视为下层阶级的人民,大幅集中在非都会区。另一方面,为了让这批人永留台湾,不只是实现一个暂时的淘金梦,官方规定必须举家迁台,并将日本信仰的神社和布教移至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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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第一代移民在台湾从头开始拓垦,中间历经征乱以及瘟疫等挑战,最后才在台湾生根,并孕育了后代——湾生。


(图:湾生富永胜回花莲故居寻访老友)

湾生是在台湾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从未在日本本岛生活过,把台湾视为自己的“故乡”,但这样的情分却因战争而被收拾得干净。1945年中日战争结束,40多万在台日人被仓促遣送回日本,而对湾生来说,这是一场再至痛不过的诀别。

其中有被拆散的情侣苦苦寻候对方数十年、有独留台湾的子女直至临终前仍深切挂念着在日的亲人、有一辈子等待回台与儿时玩伴重逢的人,却一次次体会岁月的强悍:“死了,都死了……”

但湾生们的眼泪,却被时代给遗忘。直至湾生后裔田中实加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亲自田野调查,并且陪伴湾生们回到台湾取得出生证明,见证他们的缺憾终能完整。这一切过程都藉田中实加透过《湾生回家》一书以及纪录片传递,也让我们看见爱终究会因记忆而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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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中的“异邦人”

对这群湾生来说,台湾才是他们的故乡。但残酷的是,他们在历史的夹缝中同时被台日遗忘。日本战败当年他们被迫离开台湾的家,由于遣返所能带的物品规定很严格,连肥皂只能带几块、书只能带几本都有所规定,因此在台日本人只好把家当送人或变卖,最后带着简单行李和仅仅1000元日币的现金上船。

当时许多人以为只是暂时离开,等局势安定后就可返台,但没想到这一分别就是永远。在时代的作弄下,湾生看起来是统治一方的既得利益者,实际上却是被母国排除至外的无缘人。其中有人来不及上岸就被美国鱼雷击沉,但考验更横竖在返回日本后,这群湾生被日本当局当次等人。

当时在引扬后,他们被视为带有病菌的战败遣返者,所以当遣返的船只抵达日本靠岸后,“不洁的”引扬者除了要注射疫苗与消毒,还得留置疗养所观察,有病跟没病的人都生活在一起,一起隔离在岸上临时搭建的收容所、肺结核疗养所或孤儿养老院,造成很多本来健康的引扬者也死在里头,疗养所甚至设有墓园,不幸病殁即就近焚化埋葬。他们在现实中进退失据,不仅回不了台湾,连日本也无缘相见一面。

有的引扬者比较幸运,在检疫无病后放行,只是回到日本的湾生不仅一无所有,还被日本居民视为瘟神,而处处回避他们。在记录片中就真实呈现了他们的困境,小至日语的腔调被嫌弃,得重新学起;大至因被迫离开台湾的教育中断,产生寻找工作的困境。所以湾生就此隐藏身分,都不愿意再让过往成了不停被揭露的伤疤。

除了纪录片,《湾生回家》一书中也深刻描述这样的窘迫,如土井准一在回忆父亲的谈话时提到:“一行人回到德岛,我们一路被驱赶。这里的人说我们是自愿放弃日本,自己跑到台湾的有钱人,如今战败,还从台湾带着病菌回来。日本已经够穷够惨了,你们这群战败遣送者、乞丐、病菌,走开!别占我们的地盘,把传染病给我们!滚蛋!滚蛋!”

无法被拥抱的湾生,回到祖国后,归属感始终飘零。他们无法在日本人面前承认身为湾生的过往,却也对台湾难以忘怀。家仓多惠子在片中即表达了这样的异样感受,她心里始终存疑,为什么在日本居住的时间比台湾更长,也陆陆续续结交朋友,却总觉得自己的心缺空了一角,对台湾始终有种无法放下的思念?

这问题直到她看了五木宽的《おとな二人の午后:异邦人対谈》,才得到答案:“原来我是永远的异邦人,我对台湾的思念是至死都放不下的”。

“异邦人”一路走得从不轻松,湾生倚靠着从前的记忆,而过着现在的生活。因为他们虽身处在祖国,却始终无法产生自己为“日本人”的情感连结。所以湾生的身份认同,不是国族血统的“日本”,而是文化情感中的“台湾”,让他们既压抑又同时重拾记忆,一群人藉由自身的生命经验,告诉自己究竟是谁以及从哪儿来。

湾生的故乡在何方?

《湾生回家》想表达的不只是地域的故事,更多的是属于记忆中的乡土,将时间凝滞于家乡的记忆中,是记忆中的历史,也是无法推移的时间。使得湾生对于“故乡”的想像成为一个流动的意义,不必然的具有特定国族身份。

他们念兹在兹的,始终是台湾这块土地。湾生后裔的制片田中实加就常常不解,为何奶奶田中樱代、管家竹下健志、竹下朋子夫妻和一群日本朋友相聚时,总是一口流利台语,连“夭寿”、三字经、五字经都顺得不得了。

他们除了常到台湾旅游,还时常捐款,大至921大地震,小至花莲高中、北一女中等看似没有需要的学校,“我在美国念书时,洗碗洗到手都冻坏了,妳怎不捐给我?”田中实加就曾这样挑衅奶奶。

后来在他们相继过世,要田中实加把骨灰洒在花莲港后,她才知道原来这隐藏在湾生背后的巨大思念跟离愁,也就此让她矢志要带湾生回家。田中实加为湾生踏遍台湾与日本,使得他们可以在流离失所半世后,实现落叶归根的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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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田中实加手绘奶奶田中樱代背影)

即使已离开台湾70年,湾生心中对于台湾的思念依然热烈得刺痛。2014年8月9日,《湾生回家》剧组带着83岁的家仓多惠子回到日治时期的台北幸町,也就是现在的大安区户政事务所,为她申请家仓一族在台湾的户籍资料。返扬后已经来台数十次的家仓奶奶在萤幕画面上依然显得忐忑,可也遮掩不住的是期待的心情,当家仓奶奶看见日治时期的户政资料时,她一方面喜出望外地喊出:“啊!原稿!”另一方面,泪水却也跟着睽违的喜悦夺眶而出。

家仓奶奶频频拭泪地说:“我终于在我人生的83岁领到了我的出生户籍誊本,我终于在我人生的83岁将我人生遗失的部分填补起来,我终于在我人生的83岁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和我的家人在台湾重逢。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可以在台湾出生真好!”

乡愁来自对人、对土地的眷恋。战火纷扰中,乱世流离。1946年的引扬,不仅拆散了人与土地的关系,也让无数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就此搁置。那再也回不去的过往,遂成为湾生思念台湾的种种。

他们的心中都有难言的孤寂,乡愁就像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悄悄地折磨着这些漂泊的人们。乡愁不仅是简单意义上对故土的思念,对于这群被岁月所消遣的“边缘人”而言,也是一种无所寄托的精神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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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制片田中实加于媒体试片会中发表一路走来的历程)

书中的22则湾生故事,田中实加拣选其中八名人物成为纪录片主角。这是一部历经14年纪录寻访,5年拍摄制作的纪录片,动用台日近40位翻译与口译,历经一年翻译,经过18个月的剪接测试,从6万多分钟素材中精剪出110分钟,“《湾生回家》没有任何政治色彩,是部传递爱的电影,希望用另一个美的、爱的角度去看,感受爱的力量,珍惜人生和身边的人。”

但在制作过程当中,考验也接踵而至,因为老人家的记忆已不再清晰,又时而语无伦次,在进入后制剪接阶段以前,光是翻译费用,就已经烧掉新台币三百多万元。

除了金钱是敌人以外,时间也没有奢侈的条件,因湾生中最年轻的71岁,最老则已105岁,每一次回台湾,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她也曾不断自责自己脚步太慢,有湾生来不及等到拍摄,有人拍到一半离世,更有人在纪录片上映前走入天堂,他们仍抱着遗憾离世,“但更多时候,我被他们心中的爱感动, 这让我一直不忘初衷——帮他们完成心愿。”

哪怕只有一张手信,或早已作古的骨灰,田村实加帮许多湾生找到挂念一辈子的亲友与爱人,这场穿梭在日台之间的时空旅行,她走得步履艰辛却未曾停止。就像她说的:“有人问我从20几岁到现在,牺牲了青春得到什么?我只有两个字,无价。”

湾生的故事没有被台湾或日本的历史记录下来,使得大众无法得知湾生背后的血泪,在台湾的教育里,我们只制式化地学到日本的南洋政策,但这群湾生说闽南语、唱“雨夜花,他们对台湾的爱是课本从未提及的人生。湾生来台湾,心中是一句“我回来了”,而非“我来了”,咫尺天涯的故土亲人,寻的是一场难以在现实归依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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