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看看欣颖怎么看瑚姬这个角色,以及在片场与侯导、张震、舒淇等演员的互动过程吧。

四位唐朝舞姬穿着华美服饰,发髻梳得高高地,笑笑闹闹地从廊道远处走来,一副无所畏惧的样貌,迈开步伐,那姿态绝非常人所想的古代女子娇弱模样,步履间尽是豪爽。走在最前头的那位,便是主公宠妃瑚姬,他在四人中显得略为沈着,眼看其他人玩耍胡闹,他只是淡淡微笑着。谁知这廊道还没走到尽头,瑚姬便面露难色,禁不住趴到旁边的柱上,白色烟雾从身上不断涌出,彷佛体内燃起熊熊烈火一般,令他痛苦不堪。

这是《刺客聂隐娘》最早释出的电影片段,短短120秒,却将瑚姬这个角色的个性表露无遗。“瑚姬的霸气不是用在面对主公的时候,她的霸气,显露在当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时候。”谢欣颖淡淡地聊起瑚姬这个角色,他说,自己曾在一开始用错误的方式诠释瑚姬,明明做了很多功课,却往不对的方向去,让他感到非常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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瑚姬的霸气:当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聂隐娘的剧本很薄,只有十几二十页,全都是文言文的,我拿到的时候很慌,想说我连剧本都搞不懂要怎么演?一开始,我觉得瑚姬是很柔弱的,如同我们对古代女子的想像,我甚至还拿绳子绑住自己的脚,想要练习更优雅地走路。”欣颖说,直到现在,每当回想起瑚姬这个角色,他仍然感到满满的挫折,或许是因为从头到脚考究得彻底的服装,也或许是聂隐娘片场的凝结气氛,使得他总是“想太多”。

“穿上那身衣服,我就觉得自己一定要成为瑚姬,但我内心又还是谢欣颖,这种状态让我很挣扎,最后甚至变得四不像。追根究底,就是我真的想太多,侯导要的其实很简单,他就是要我谢欣颖演出我该有的样子就好,我甚至觉得应该把我小时候演戏那种感觉拿出来。”找不到角色定位,让欣颖像在一团迷雾中暗自摸索,而带领欣颖走出迷雾的便是侯导,他希望欣颖去想像瑚姬的过去,以及属于瑚姬的自由。

“我把我的困惑告诉侯导,他要我去想像瑚姬的过去。在瑚姬嫁给主公以前,在他的家乡里,也许是每天骑着马、跳着舞,自由自在的像小鸟一样。而嫁给主公之后,每天守在寝宫等待心爱的人归来,却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身而为妾,也无法与大老婆争宠,这只自由的小鸟,便成了一只笼中鸟。

“我会觉得,瑚姬很可怜。这种情形,就好像是我抛弃了过去的我,成为现在的我,但现在的我却无法为自己带来快乐。”对欣颖而言,瑚姬只有在跳着胡旋舞时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其他时候,他的喜怒哀乐全都仰赖着主公,彷佛这个人的生命完全建筑在另一个人身上。

面对瑚姬这个角色,欣颖虽然在谈吐之间满是挫败,但他仍然认为瑚姬是他演戏生涯中,最喜欢的角色。熬过了当下的苦,留下的便是满满的经验与学习,在聂隐娘里,瑚姬的片段说起来并不算多,台词亦只有两句,但对欣颖而言却是相当深刻且难忘的过程。

我有幸先观赏了这部电影,欣颖与主公一起跳着舞的样子非常迷人,他说自己肢体不协调,这胡旋舞是他苦练出来的,我全然无法相信。那旋转着的画面,着实美丽而自由,转着转着,彷佛转出了一片大草原,令我至今难以忘记。我想欣颖真的演活了瑚姬,若是换作他人来演,瑚姬的气质想必便不一样了。

侯导的片场,缓慢而宁静

“聂隐娘的拍摄现场,大家像在玩一种‘谁先讲话谁就输了’的游戏。一进到那个环境,没有人在说话,因为大家都很专注在自己的工作状态上,这是我拍电影到现在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相信也只有侯导的团队能做到这样。”聂隐娘的演员阵容坚强,我问欣颖,与舒淇、张震这些经验老道的实力派演员一起拍片,是否有什么新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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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颖说,自己与舒淇对戏的部分不多,因此,倒是从主公张震身上学到不少,他观察张震,发现他只要在片场,就在角色里。“即便是导演喊卡,修灯光或调整什么,他都会静静的待在那个环境里,霸气永远不会流掉。我觉得这是我要再学习的地方,这其实很难,有时候旁边的人过来和我讲话聊天,我就会把谢欣颖又拿出来。”他说,拍到后来,自己在休息时间就会安静地坐着,在聂隐娘现场,大家都想要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到最好,因为跟侯导工作,没有“差不多就好”这种事。

“比方说,侯导如果觉得现场的陈设、美术、道具做得不够完整,他不会叫别人去弄,反倒是自己默默开始做,大家看到就会很紧张,自然而然对自己要求更严格。”我想像侯导身体力行的模样,便觉得能够体会在聂隐娘片场缓慢而凝重的气氛。每个人的那份战战兢兢,并非是被强迫做出的反应,而是因为打从内心敬重侯导,想与他一起创造完美的电影,而自诩绝对不能成为拖累团队的人。这样的团队,非常强大。

我问欣颖,这次跟侯导合作,有没有从他身上学到什么?“有,绝对有。”我的提问还没问完,欣颖就频频点头。他说,如果在电影拍摄期间问他这个问题,他一定回答不出来,因为在那个当下的焦虑和紧张感还是非常巨大。但在拍摄结束后的现在回想起来,欣颖觉得相当感念侯导,他说,虽然在片场时与侯导直接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他也常透过侯导与其他人的对话更加了解这部电影,以及推敲自己诠释角色的方式。

“我后来才明白侯导伟大的地方。以前我接触的剧组,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演员发挥,我们被要求每个动作、眼神都要很快到点。但是跟侯导拍片完全不一样,压力都是他和其他工作人员在扛,当侯导的演员,很自在。他就是把你丢到那个环境里,让你去试,这样而已。”在这个事事都求快求准的时代中,侯导喜欢细火慢熬,什么东西刻意去做了,便不自然了,身为习惯了凡事求快的专业演员,欣颖在侯导面前必须缓下脚步,重新归零。

《刺客聂隐娘》不只是电影,更是艺术品

我在金马影展的特映会上,和满座的观众一起看了《刺客聂隐娘》,只记得在侯导与闻天祥的映后座谈中,侯导不断开玩笑地说:“就是要你们再看第二次。”没错,老实说,很多情节我还真的看不明白。看聂隐娘,只觉灯光、画面、氛围极简极美到使人沈醉,但情节和对白之少,却又令人摸不着头绪。

对此,编剧朱天文是这么说的,当他初次看见聂隐娘成品,觉得像是被遗弃了,侯导像火箭升到外太空,途中一截截弃守了推进器,极简到不带感情。“你要这样啊,你要取得自己,你不理人间,但这是多昂贵的自由翱翔。”这是朱天文和侯导说的话,我问欣颖初次看见聂隐娘电影的心情,是否也如他一样?欣颖摇摇头,只说他太敬重侯导了。(同场加映:荒凉世代里寻找同类!朱天文谈聂隐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处境”

“说是盲目也好吧,我不会去怀疑自己喜欢和尊敬的人。其实成品的节奏和氛围和我想像中相去不远,但电影的确拿掉了很多交代支线,我们看过剧本,可能比较懂在讲什么,对观众而言或许就会有点困惑。但是,有些故事如果说得太直白了,没有留太多空间给大家想像,就好像你没有带大脑去看一部片,没有别的答案;看侯导的电影,你可以有很多答案,每个观众想相信什么,就去相信吧。”

欣颖说,以前很怕遇到会磨戏的导演,但在拍摄聂隐娘期间,他发现侯导的磨是有价值的。观众在大萤幕上看到的东西,都是用时间磨出来的,而非单纯用技术堆砌起来。“我真的觉得,这只有侯导才做得到,聂隐娘绝对是一部值得探讨的作品,它是艺术品。”愿意花三年时间,让演员和剧组去琢磨一部电影,电影圈里,除了侯孝贤这个人,也想不到谁有这样的胆识与能耐了。

我眼中的欣颖,有着独特气质和自然演技,在台湾演艺圈中,想不出一位与他拥有相似特质的女星。从《杀人计画》开始接演电影,靠着《爱丽丝的镜子》拿下金马奖最佳女配角、《消失打看》和《命运化妆师》拿下台北电影节最佳女演员,这么样一位会演、能演的人,居然在聂隐娘中获得这么深的挫折感,我能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出来,透过拍摄聂隐娘,欣颖自觉更成长了些。嘿,到戏院看看那支胡旋舞吧,你会在极简极静的留白中,看见专属于那个时刻的丰富热闹,以及看见隐藏其中的,瑚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