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导的戏向来美,走出戏院后,你发现每一个镜头下的美术功夫,皆是电影背后的她——《刺客聂隐娘》美术指导,黄文英。

你看舒淇穿梭在竹林里像来去轻巧的隐世孤鸟,看张震浩瀚气派的盘坐在布稠富丽的胡床上,看那卷帘丝丝透出的美人脸庞与珠帘缱绻的含羞。走进戏院看《刺客聂隐娘》前,你或许就知道侯导的戏一向美,走出戏院后,你更明白那不是为电影裹上金装的美术、不是说一口好菜的漂亮。而是极力还原的真切。每一次帘子飘动、烛光忽明忽灭,你都感受到那来自安史之乱后动荡的风。这把风,电影背后的她推了一把——《刺客聂隐娘》美术指导,黄文英。

文英不只推了电影画面一把,更推动着台湾的电影产业。她在影像领域深不可测不只是与侯导共事的这二十几年,也是她底子深厚的扎实。从台湾远渡到美国,累积了戏剧以及艺术的三硕士;从美国百老汇走回台湾电影,她把每一步都回馈在台湾影业,推动了台北光点与台湾电影文化协会。

这天我们聊起《刺客聂隐娘》,这个电影背后功夫高深的美术指导却像一个天真的女孩,总睁着眼说些好奇与学无止境,她在电影美术的浪头上站的稳,也不担心迎接下一波巨浪的来临,永远迎接下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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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帷幕构筑出聂隐娘的生活场域

黄文英老师哼起南唐李煜《更漏子》:“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她说这段日子读了许多当时的诗词,诗是最精练的语言,也凝滞了时代的气氛。在这段诗里我们读那薄暮透过沈沈帘幕飘进来,绣帏一针一线刺的精致。

“那个中晚唐时日就是这样的,他们保持着一些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建筑皆是木结构,用卷帘围廉构筑出生活,唐人保持着东突厥人的习性也为胡文化所渲染。”老师说这部电影谈不同时代的文明,嘉诚公主从京城嫁来河北,刺客聂隐娘则是发生在中晚唐的故事。移花接木着不同文明,造景出了《刺客聂隐娘》。

当你踏入这个行业,你就很难再转行

我好奇要去追溯一个年代久远的历史,文英老师从何着手?她说:“作为一个美术,就是把文字转化成立体视觉空间,而那个空间是可以被相信真实存在的。”老师说熟读剧本的重要,感觉剧本里的讯息与视觉元素。“有的剧本会把视觉感描述的很细致,像是读着天文与海盟的剧本,他们把一把剑的形状颜色气味都写得透彻,有时编剧也提供一种想像,譬如这次的剧本中描述聂隐娘总是一身黑,用‘行动’去提供角色的真实知觉。”

她说无论这个剧本离你有多遥远或是多近,总是有功课好做:“每个剧本都有根基在,根基就是他们的历史,即使昨天也是一种历史,你都有得做功课,报纸、杂志、传单。”文英老师搜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图文资料,无论是生活的、服装的、家俱史,只要有丝毫蛛丝马迹,她都不能放过:“美术就是创造剧中每个角色的世界,也是这工作迷人的地方,当你踏入这个行业,你就很难再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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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英老师说越困难她越喜欢:“在电影产业里最有魅力的就是再困难的事都可以达成,只在于找到方法。你就会越来越想要挑战和完成更困难的任务,你要挑战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电影,让我们活着的世界迷人了,它承接着历史,搭着现在的桥,通往未来,她说美术工作是还原也是创造。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昨天,只能用我们理解的方式,向历史跨近一步。

12年练的不是一招半式,而是内功

我问这是不是她做过最难的电影呢?文英老师说每部片的难度不一样,《聂隐娘》难的是从导演开口说要至拍摄历时12年,12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作业时间,但她却说做功课永远是嫌不够的。这期间把《聂隐娘》的电影元素内化成生活,无论是旅行、阅读,都逃不了唐文化。唐文化澎湃盛大的生活巨观以及细致纤细的情致文英老师皆深入琢磨。

12年,练的不是一招半式,而是底藴深厚的内功。除了习读所有与唐文化相关资讯,她从台湾走到日本韩国,从印度绕道乌兹别克。一路走出长安城,那历史的驿站她一个个登门拜访,只为了找到一块更靠近该代的布料、一阵更接近角色身上气味的熏香。

“有那么多人做过唐代,如果我要呈现一个深刻的唐代,就是要更注意一点细节,累积生活经验是重要的,我幸运的是我要做的功课都是我喜欢的。”文英老师从小就喜欢中文、爱读唐代诗词,她在旅行时花大部分时间在徒步。我在想这是一个多么热爱自由的灵魂,无论在书页间、旅途上,都渴望跟着自己的脚步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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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对她来说考据的不是生硬书本上的史料,而是一点一滴追逐虚实间的讯息,构筑心中最接近真实的《刺客聂隐娘》,也因此研究的不只是魏博,而是多种文明交织凝聚成的唐文化群相。

美术是大局观,也是细微观照

美术是营造生活氛围,而非一个场景。文英老师谈起美术一职:“美术是要还原生活,给演员生活和时代的氛围。”我看她翻阅着侯导看的美术初稿,与其说是初稿更像摆在美术馆的画作,令人细节慢咽、丝丝入扣,除了一个全景画面,更是里应外和、旁敲侧击,用好几张画拼贴出了那个场景的呼吸。

文英老师说:“美术不会知道镜头带到多少,钱很难花在刀口上。我在陈设时都会全方位。印象中有场戏是在空空儿的房间,他施行纸人法术。因此从阴阳五行,水的意向、精灵、中国山海经推敲出场景该有许多彩绘的窗户,卷帘虽然遮盖住了大部份的美术陈设,许多细节后来一刀也没剪进去,但要让自己相信这就是空空儿的炼丹房,美术相信了、摄影相信,演员也会相信。”

她说电影美术是帮助演员,要有眼界开阔的大局观,也有要锱铢必较的细微观照。我听这样的美术职业观,多么有大度范儿,老师也认为美术一职一旦显眼了,很可能就是失败了:“当观众出戏来看你美术做的对不对、有多抢眼,那才是失职。”

人生如戏:有些缺陷才真实

文英老师谈起电影总是谦卑,要自己的美术在电影中不张扬地辅助演员,要用巧手创造出一种相信。当我问起与侯导的合作,她说:“我全然地相信他。”

文英老师说每当在现场要拿图给侯导看,他是不看的,因为他全然信任夥伴,侯导更专注在拍摄和他的现场调度。“与侯导拍戏,我时常都在挫折中,你看现在影像,你觉得很美,每个镜头都说很多话,现场他可能不断重来,补拍。有的场景可能拆掉了,我已经要离开那部戏了,因为某阵风、某个眼神不对,再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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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侯导共事,要很习惯打掉重练这件事,她笑笑说:“我过去很好胜,总希望做到最好。年纪大了很难回到初出茅庐的纯真,现在也不那么爱好面子了,有时候做太完美就失真了。留点缺陷也不错啊,人生中太完美有什么好,有些缺陷才是真实的。”

文英老师一句“有些缺陷才真实”留下余韵,电影里的真实是什么?文英老师与我们分享了序场的真实,一字一句,电影仿如如实呈现。“序场画面大僚逗着小儿,聂隐娘不忍下手。突然那个当下侯导就说:‘不要只是玩。’他觉得最动人的时刻是,小孩睡着了,父亲他轻轻拍抚睡梦中的小孩,那样宁静致远的亲情。第一天孩子怎么哄都睡不着,第二天这场戏在拍了,孩子睡了,侯导比了“嘘”的手势,摄影机就这么开拍。”

在那一霎那你是真的相信这样的情感的。

文英老师说电影是一种相信的事业,团队相信,也让观众相信。

电影的念:感谢每个经过这部电影的人

文英老师谈电影的相信很像一种奋不顾身,单凭着固执念头,这样场景拆了又盖、盖了又拆。这还不是拍电影最动人的,她说电影里,最美的风景是人。

“电影产业对人的尊重是最动人的。尤其是在侯导的团队,他完全以身作责,侯导对人是很平等的。对前辈的照顾、对后辈的照顾,你想想看为什么侯导可以有他自己的团队?不是他要养这群人,这些人平时也都有其他兼职,但只要侯导电影要拍了,大家都想回来。只要做到一点——对人的用心。”

不见得环境下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做,所以文英老师格外珍惜,她说电影也是以人为本,你不尊重人,不尊重每个领域每种专业,你也不会懂得电影里那种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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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英老师举了个例子,她说每次电影 roll card 都会一修再修,总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们都还会拜托后制公司再为了一个名字更动整部影片。“《刺客聂隐娘》的花艺设计老师、司机、在荒郊野外为我们煮一顿饭的厨师,每一个照顾我们生活的人,我们都很怕忘记感谢了,哪怕是你改了名字中的一个字,都要换上。”

她说一部电影,是被好多人照顾呵护的,她担心自己忘记了,她知道万万不能忘。每当电影播毕,一行“感谢一路上帮助我们的人”都是很深很深的感激,要是没有那夜在寒冬里升火烹煮料理剧组的胃的师傅,怎么有这部电影。多少人在一部电影里的擦肩而过、不计酬劳,才有《刺客聂隐娘》今日光景。

我听文英老师说电影的念念不忘,每个执念都是给人,给缘分。拍电影的许多人是很谦卑的,他们谦卑地接受照顾,更积极回馈。就像文英老师让自己的艺术才能助力台湾的电影与戏剧产业,像她做了12年的功课还嫌不够。那样的谦卑不是故作姿态,而是永远永远给自己空间前进,也给自己余韵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