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上野千鶴子聊男人以性愛建立自尊的心理,看看男性支配的小說世界與性愛場景。

何謂厭女症

「厭女症(Misogyny)」可以譯成「厭女情結」或「女性厭惡」,有厭女情結的男人通常都很好色。然而,具有「厭女症」的男人卻又「愛好女色」的說法,聽起來或許會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時,如果把「厭女症」解讀成「女性蔑視」,或許就比較容易讓人理解。在具有厭女症的好色男眼裡,女人只是發洩性慾的工具,他們也只會對女人的裸體或迷你裙等「女性符號」產生反應。雖然這種說法使得男人聽來有如一群「巴夫洛夫的狗 」,但如果缺乏這種機制,性產業就不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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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女症是性別二元制的核心要素,如同重力般徹底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卻又總是被人們所忽略。然而,每個人在分化成男人或女人的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受到厭女症的影響。

然而,厭女症在男女身上的作用有著不對稱性,在男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是「女性蔑視」,在女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是「自我厭惡」。換成比較平易近人的說法就是:男人應該都有過「幸好我不是女人」的想法,女人則多少都有過「當個女人很吃虧」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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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容一個好色男有厭女症的說法或許會讓人感覺很矛盾。但英文 Misogyny 原本就是一個很難翻譯的單字,如果改譯成女性仇視,那麼「好色男的厭女症」就會變成「好色男的女性仇視」,而這種說法只會讓讀者們感到更加困惑。

以被稱為「種馬」的男人為例,這些男人總愛誇口自己擁有過多少女人。但反過來說,他們只要看到女人的裸體、性器、女性部位或性符號便會發情的反應,不就如同受到條件制約的「巴夫洛夫的狗」一樣嗎?事實上,引起他們反應的並不是女人本身,而是代表女人的性符號,否則他們不可能對任何女人都來者不拒。

森岡正博 的《無感男子》是一本男性的自我反省書,也是男性學的成果之一。他在這本書裡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先提問「男人為什麼會迷戀迷你裙」,再解釋男人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反應。無論將迷你裙符號化的是男性或女性(儘管大家都知道是男性),這種戀物癖的反應從轉喻來看,是把個人的渴望對象予以符號化的運作方式。男人愈是容易對這種片斷化的女性符號產生反應,戀物癖就會變得愈像是男人體內的自動反應裝置。但我必須補充解釋,戀物癖並不是一種動物反應,而是一種具有高度文化的反應。因為,即使是「巴夫洛夫的狗」,也得經過制約才會出現「學習」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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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行淳之介 與永井荷風

提到具有厭女症的好色男,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吉行淳之介。吉行是文壇公認的美男子,也是個很有女人緣的男人,但他的小說卻大多在描述妓女與藝妓的世界。據說他是受到永井荷風的小說《濹東綺譚》的啟發,才創作出獲得芥川獎肯定的短篇小說《驟雨》並正式跨入文壇。荷風也喜歡描寫妓女的世界,喜歡妓女就是這兩位同樣具有厭女症的好色男的共通點。他們喜歡妓女的原因在於,妓女是一種只要付出金錢便可以任由他們使喚的女人。他們不需要付出愛情,也不需要考慮對方的心情。荷風的《四疊半房間的紙門》 一書就是描述男人如何讓妓女欲仙欲死的嫖客文化,也是一本男人藉由文字來達成終極男性支配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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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本大三郎 指出,吉行是「具有女性厭惡思想的作家」,接著又說「吉行雖然輕蔑女人,卻又有著離不開女人的弱點」。對於吉本的女性讀者不斷增加,奧本更是嘲諷地形容「這看來就像是小鳥自己飛向獵人的步槍」。

奧本明確地指出了這種好色男的厭女症,但或許這只是因為他本身已經敏感地察覺,男人在達成性的主體化過程終究需要女人這種他者的悖論。換句話說,男人一定得經由性愛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但這時卻只能藉由女人這種難以理解、汙穢的劣等生物來滿足他們的慾望,而男人的怨恨與憤懣即是源自於此。

男人心裡肯定都想要擺脫對女人的依存,而從這點便可以看出比起贊美異性戀的現代人,贊美少年愛的古希臘人或許有著更徹底的女性厭惡思想,這也是我對那些美化男性性的同性戀者抱持懷疑的由來。 二十年前,我和富岡多惠子 、小倉千加子 合著《男流文學論》時,我對吉行淳之介的痛恨使得我特別在序文中提起他。我對吉行不滿的原因當然不是曾經被他性騷擾,而是因為我一直在忍受吉行的男性讀者們有如性騷擾般的言論。

這些人認為「只要讀過吉行的書,自然就會了解女人。」

有些女人甚至為了「想要了解女人是什麼,才去閱讀吉行的書」。女人如果想要了解其他女人在床上的表現如何,就得透過那些擁有許多女性經驗的男人。但她們日後終究會發現,吉行小說描繪的不是真實的女人,而是男人幻想的女人。儘管如此,我想還是有些女人自以為從吉行的作品獲得了「智慧」,並配合男人演出他們的「幻想」。

吉行在文壇被譽為「女人通」,原因只是他擁有比較多的女性經驗和做愛次數,並且經常把他的經驗寫成小說。不過,擁有許多性伴侶並不值得誇耀,尤其是在性交易的情況下,只不過是在展示個人的權力與財力,卻不代表他的性力。淳之介的父親吉行榮助是個作家,母親吉行安久利是個成功的髮型師,因此他應該是個從不曾為錢苦惱的公子哥。女人很容易受到權力、財富和名氣的引誘,吉行在銀座的酒店很受女人歡迎的原因,除了出手大方,想來他一定也向那些女人表明他就是「作家吉行」。就這點而言,最近的人氣作家渡邊淳一也是如此。至少我還不曾聽過他們會像荷風一樣隱瞞身分,單憑自己的交際手腕去獲得女人的歡迎。

吉行原本有個妻子,但他還是和一位知名女演員過著夫妻般的生活。他過世後,又有另一名女人出面聲稱自己是小說《暗室》中的女人,隨後大家更發現吉行晚年時圍繞在他身旁的女人不只這一位。由此看來,《暗室》應該可以算是一本自傳體小說。吉行的女演員愛人具有經濟能力,他的另一位愛人卻得在經濟上依靠他的援助。這段原本應該在《暗室》中結束的關係,卻因為那個女人不甘於扮演一個沉默的女人,而在吉行死後跳出來表明她是「吉行的女人」,並藉由不斷出書爆料她與吉行的《暗室》生活來滿足她的自尊心。

如今已經變成名人的某位搞笑藝人,曾經在一本週刊上發表一篇讓我印象深刻的文章。這位藝人在文中提到,每當他陷入低潮或是失去自信,他便會逐一打電話給他登錄在聯絡簿上的女性,告訴她們「我是某某藝人,別問我為什麼,妳可不可以現在就過來我這裡?」隨後,那些女人真的來找他時,他才會相信「我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讀到這篇文章時,不僅驚訝於這個男人的坦白,也才因此曉得原來藝人的自我認同竟是如此脆弱。那些前來赴約的女人,反應的只是男藝人的名氣,而不是他的人格與肉體。這些回應「名人」召喚的女人,就像是等待明星召喚的粉絲。對於男藝人來說,這些女人是可以隨時更換的對象;對於這些女人來說,她們在意的也不是對方的人格,而是對方代表的符號。儘管男藝人很清楚這點,但一旦有女人前來找他,他還是會因此感到安心,這表示他想確認的不過是名氣與權力的符號效果。這件事讓我深刻地意識到,原來男人的性認同(sexuality)竟有如此嚴重的疏離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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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行的《砂上的植物群》中,有一幕場景是上班族男主角因為感到鬱悶而去買春,並把自己「如同憤怒似的情緒」發洩在妓女身上;或者說,當男主角感到內心充滿「如同憤怒似的情緒」,妓女便成了他發洩的對象。對吉行而言,女人不但不會違逆男人的要求,還會把男人的一切要求轉化成自己的快樂。由於這些女人是自己想要成為男人發洩憤怒與鬱悶的情緒垃圾桶,並且表現得甘之如飴,因此男人不需對她們懷有罪惡感。然而,當對方沒有表現出痛苦,反而出現性愉悅的反應時,這時的女人就會變成男人無法理解的怪物,並且被驅逐到未知的領域和再次的他者化。

我不知道我以下的描述是不是事實。我不認為嫖客會在乎妓女的性愉悅,畢竟嫖客買春的目的就是不需要顧慮對方的反應。至於女方是否真的感到性愉悅,也只有詢問本人才會曉得。或許現實中確實存在這種女人,即使並非如此,女人也很擅長偽裝高潮。《海特性學報告》 是女性解放運動 以後出現的一本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女性性學報告,而日本隨後也出現一本仿效這本性學報告的《MORE 性學報告》 。根據《MORE 性學報告》的增訂版《MORE 性學報告NOW》,有六成以上的女性「曾經偽裝高潮」,而且其中有七成以上的女性確信自己的「男伴沒有察覺」。但有些男人卻誇口「我可以看出女人是否在假裝高潮」,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貓捉老鼠的遊戲。

然而,許多標榜著較前衛的「性探索」小說,卻又有著十分通俗的色情慣例。這類色情小說的定律就是,女人總是扮演引誘者的角色,而且最後都會受到性愉悅的支配。「不是我的錯,是她主動引誘我的。」但很明顯的,這只是男人為了替自己脫罪的說詞。當男人強暴女人,遭到強姦的女人最後總會出現愉悅的反應。「反正妳也覺得舒服,不是嗎?」女人的性器在這時彷彿成了可以不斷將痛苦與暴力轉換成愉悅的無底黑洞。這類色情小說的目的就是要塑造出,男人強暴的目的不是為了自己的愉悅,而是要帶給女人愉悅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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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性愉悅可以做為測量男人性認同達成效果的指標,因此也是男人用來實現對女人完成性支配的重點所在。「我那方面很強,所以女人才會離不開我。」男人心裡大概都有過類似的想法。

但這類幻想一旦過度渲染,或許有人會因此信以為真,所以我必須明白指出,這只是男人的自以為是,女人的性愉悅並不是為了配合男人而存在。吉行是散播這種幻想的罪犯之一,因為他使得許多與他同時代的男人和女人相信「只要讀過吉行的書,自然就會了解女人」。這種只對男人有利的說法則造成女人的心理壓力,因為女人會猜想「我為什麼沒有如同吉行筆下的女人產生那種快感?我是不是一個不成熟的女人?」至於那些要求女人閱讀吉行作品的男人,則只是想藉此量產可以配合自己需求的女人。

事實上,即使讀過吉行的作品也無法了解女人,因為吉行描繪的是男人的性幻想,也就是男人想像中的女人以及他們期望中的女人。吉行對於女人的描述如同西方人的東方主義 ,而愛德華.薩伊德 在《東方主義》中表示,東方主義是西方建構的產物,目的只是為了方便「西方統治、改造與壓迫東方」;換句話說,「東方只存在於西方的認知」。因此,即使閱讀再多西方人描述東方的作品,認識的也只是西方人眼中的東方幻想,而無法了解真正的東方。

事實上,在吉行背後,我還有一個假想敵。這個人就是被吉行視為典範,隱身陋巷的前衛作家永井荷風。吉行雖然被譽為戰後文學的「第三新人 」之一,但他的名字或許再過不久就會從日本文學史消失(如今,吉行還剩下多少讀者?)。然而,永井荷風卻是日本文學的大師,即使到了現在,還是有許多男人把荷風的作品視為寫作典範。但這種情況總讓我不禁想到,這些男人會不會再度成為奧本口中的「具有女性厭惡思想的作家」?

荷風也是個好色之徒,因此他也會去買春。不過,比起單純的嫖客,他比較喜歡當個妓女的情人。荷風和吉行不同,他買春時會刻意隱瞞自己的身分,因此在妓女眼中,荷風是個「脾氣很好的大叔,只是大家都不曉得他在從事什麼職業」。荷風或許花錢很大方,但他從不以自己的身分做為誘餌,卻依舊受到妓女們的歡迎,並且獲得情人般的對待。吉行在自己的女人接待其他客人時會感到嫉妒,但荷風的女人接待其他客人時,荷風會為了不影響她的生意而刻意躲到一旁。

相較起來,荷風比較像是個「歡場浪子」,可以想見他一定也很懂得如何應付女人。儘管這些賣春的女人會克制性愉悅的反應,但荷風總是有辦法讓她們達到高潮,可見他必定具有相當的性技巧。女人或許會想要和這樣的大叔交往,但奧本卻把荷風列為「具有女性厭惡思想的作家」,這樣的評論聽起來不會很奇怪嗎? 《濹東綺譚》中,荷風對於歡場女子的描述如下:

我從年輕時就開始流連花街柳巷,直到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什麼不對。我曾經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把一些女人接回家裡當成妻妾照顧,然而結局卻都以失敗收場。這些女人一旦獲得好際遇,就會認為自己的身分已經不再卑賤,並立刻變成不聽使喚的懶女人,要不就是變成難以管教的悍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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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風原本是為了親近女人而隱瞞自己的身分,但自從他遭遇警察臨檢後,便開始隨身攜帶印鑑、印鑑證明和戶籍謄本。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警方證明,他的身分不同於那裡的女人,而是一位具有社會地位的紳士。也就是說,他是在握有來自不同世界的身分證明下和那些女人交往,他也不可能允許她們越界進入他的領域。因為,他不認為這些女人的身分地位可以與他相提並論,他和這些女人的關係,也正因為彼此是不同的人種才得以成立。在這個有如舞台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只是依照各自的需求扮演不同的角色,彼此之間也有著壁壘分明的階級與性別的界線。相對於那些身陷苦海的女人,荷風卻是處於絕對安全的另一側。對妓女身世的同情成了他滿足自我的資源,妓女也會為了討好客人而創造出各式各樣的身世,但這種讓客人自覺是個「好人」的附加價值不過是眾所皆知的商業行為。對於荷風這種歡場老手,自然不可能天真到相信她們的演出。《濹東綺譚》裡有一位名叫「小雪」的女人跳脫了這種遊戲規則,並天真地向荷風示愛。但結果如同荷風自己所說的,「一旦接受便等於在玩弄對方身體的同時,也玩弄了對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