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让我们用更生人的角度,来看看这些被囚禁在监狱中的死刑犯,是如何度过每个难熬日子的。


很多死刑犯会说“我真的不想再拖了”,另一个更深层的面向其实是恐惧,他们就是害怕未来,他们就是不敢面对。(情境照片,叶信菉摄)

北投女童割喉案发生后,社会群情激愤,要求死刑声浪不断,本月5日在法务部长罗莹雪的批准之下,于台北、台中、台南及高雄监所,同步枪决王秀昉、曹添寿、郑金文、黄主旺、王俊钦及王裕隆等6名死囚,尽管部分支持死刑者叫好,但也有声浪批评政府急就章处决死囚只是转移焦点,废除死刑推动联盟甚至整理了《马政府执行死刑转移焦点大事记》。

到底死刑对于受害家属或者受刑人的意义是什么呢?儿权会干部陈修将在讨论到死刑议题时,平时温和耐心的他突然显得有点激动,曾是重刑犯的他用有点急促的语气说,“不要说我今天是废死或者反废死的角度,我客观一点说,是不是双方都应该去听听当事者,包括加害者及被害者他们的心声,而不是你们喊喊口号,废死、反废死这样而已。”

一开始对于陈修将的激动感到不明所以,但随着他提起年少轻狂时所经历的监狱岁月,黄主旺、谢惠仁、陈金火、广德强、洪晓慧......这些或生或死,或伏法或假释,曾在台湾社会新闻版面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刑犯名字再度跃然眼前。听陈修将描述他们在狱中的煎熬、痛苦与心境转换,好像稍稍能了解陈修将如此激动的原因。

隔壁舍房夜夜传来死刑犯的哀号

“广德强就在我隔壁房,他每天只要一过12点,大概半夜12点、1点多,就开始鬼吼鬼叫,他每天都在做恶梦,每天喔!就在那边喊‘不要来找我!’就像是之前他们杀害的那个女保险员每晚回去找他们赎命。”回忆起与机车行老板陈金火共同杀害台中女保险员并分尸的共犯广德强比邻而居的日子,陈修将至今仍余悸犹存。

陈修将说,姑且不论怪力乱神的东西,那些日复一日不断出现在广德强眼前的幻觉或者梦境,都显示广德强的精神压力之大,“每天晚上喔!压力那么大,要是你都想死。”陈修将重新强调了一次。

除广德强外,陈修将也谈起和上周遭枪决的黄主旺一同犯案的谢惠仁同牢房的经验。1993年,黄主旺与谢惠仁等多人开货车冲撞天道盟不倒会会长“阿不倒”谢通运的宾士座车,并乱枪狙杀谢运通及其手下范明元,而后谢惠仁遭判无期徒刑,黄主旺则从1审至更8审都被判死刑,并于2000年越狱逃亡,后又被抓回,遭台中监狱森严监控至今年伏法。


黄主旺则从1审至更8审都被判死刑,并于2000年越狱逃亡,后又被抓回,遭监狱森严监控。(此为意象图,叶信菉摄)

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他们会崩溃”

陈修将说,重刑犯必须要表现良好才能报假释,但只被判1、2年的轻刑犯没有报假释的压力,极可能挑衅重刑犯,所以监狱的保护机制会将重刑犯与轻刑犯区隔开来,因此死刑犯不需要下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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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将还说,监狱中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有阶级及地盘划分,像死刑犯或无期徒刑犯是2个人1间房,与另一位重刑犯住一起,较年轻的就负责伺候资深的死刑犯或无期徒刑犯,有些待得久的重刑犯较有势力,即使是监所管理员也会看受刑人“是谁的人”而有差别待遇,而当年20几岁的陈修将因为与谢惠仁同为彰化人,谢惠仁便要陈修将去与他同房,以便就近照顾。


监狱中也有阶级与地盘划分。(资料照片,叶信菉摄)

回想起与谢惠仁同房的日子,陈修将说,当年50几岁、遭判无期徒刑的谢惠仁一刻都闲不下来,一整天不是做运动就是看书、写字,伏地挺身一做就是300多下。“他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停下来他会有太多杂念,他们会崩溃的。他自己闲不下来,我也闲不下来,我没办法坐着放空一下喔,只要我坐着放空一下,可能3、5分钟他就会说‘你坐在那边干嘛?没事不会看书吗?’”陈修将说道。

谈起甫伏法的黄主旺,陈修将说,黄主旺“也算一个满好的人”,自己过去于台中监狱时曾住其隔壁,陈修将指出,黄过去曾逃过一次狱,但逃狱被捕后知道再也不可能重获自由,所以只能坦然以对,于是黄开始修身养性,写毛笔、画国画。陈修将说,很多死刑犯由于不用下工厂,只能被关在在舍房中,因此书画的功力都很好,像黄主旺、谢惠仁都练得一手好字;先前也曾有媒体报导,谢惠仁每年都会寄贺年卡给当初逮捕他并积极鼓励他向善的警察,某一年还曾寄过一幅亲笔书写、字迹工整的字画。

他们怕被关一辈子 更怕面对社会

在监狱、重刑舍房打滚的岁月,让陈修将看遍死刑犯百态。陈修将说,里面的死刑犯十之八九都已能面对自己所犯刑责,许多人都能意识到自己犯案的时候是泯灭人性的,即使这些死刑犯在漫长的收押过程中慢慢找回自己的人性,但仍有不少死刑犯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争取生命权。(延伸阅读:用双倍的爱给世界温暖!为家暴儿童募款的双胞胎插画家


在监狱中,让陈修将看尽死刑犯百态。(叶信菉摄)

“很多人,他们都是等死的。”一谈起曾见过的那些死刑犯,陈修将的语气又激动了起来。陈修将回忆道,很多死刑犯会说“我真的不想再拖了”,一方面是愿意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刑,但另一个更深层的面向其实是恐惧,他们害怕在牢里被关一辈子而孤老终身、他们害怕假释后面对外面的世界、他们害怕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们就是害怕未来,他们就是不敢面对。

如同陈修将自己曾说过的“回归社会才是最大的考验”,陈修将说,没有人愿意在牢里关一辈子,凡是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的犯人,如果没有遇到大赦,是很难把徒刑减下来的,如果要在牢里关一辈子他们宁愿死。然而,即使他们遇到大赦出来了,要面对的是更严峻的考验,好比自己过去在台南监狱遇过因杀警而判无期徒刑的罪犯,光假释申报一过,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假释已经过了,而这些重刑犯还没踏出监狱口,大批媒体记者已在门口守候,“你叫他们怎么面对社会?”陈修将问道。


曾经在狱中度过一段岁月、现投入儿权运动的陈修将,曾在狱中见过一些死刑犯。(资料照片,吴逸骅摄)

记者问,“那你觉得死刑有遏止犯罪的作用吗?”问了这个敏感的问题后,陈修将沉默了半晌后说了“有”。陈修将说,许多自己接触过的死刑犯心态都很复杂,有的愿意面对反省、有的逃避甚至厌世,漫长的官司对于死刑犯来说都是精神折磨,一方面想死、却也害怕死亡,在两边力度的拉扯之下,许多死刑犯表面上活得快乐、实际上却非常痛苦,也有些人可能在极度恐惧害怕之下转为愤世嫉俗,进而产生“今天你不让我死,那出去之后我又想干一票大的”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态。不过陈修将也强调,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而且每天的想法也持续在改变,今天想的跟明天想的可能也都不同。

更生漫漫长路 过来人:心态很重要

至于大部分更生人除了回笼外都在做什么呢?陈修将有点无奈地说,“很多都还是在回笼”。虽然有更生人保护协会帮忙更生人回到正轨,但除了少数愿意接纳更生人的民间企业外,大部分的更生人仍然难以获得工作转介,在转介机制不足、更生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下一个被害人就又产生了”。


大部分更生人除了回笼外都在做什么呢?陈修将有点无奈地说,“很多都还是在回笼”。(情境照片,叶信菉摄)

但陈修将也强调“心态很重要”,他说虽然政府可以提供更生人支援,但更生人应该是自己要先争气,而非把政府的支援视为理所当然,好比有些朋友出狱后仍然不想自食其力,仍然想依靠过去人脉及交情借钱度日,这种情况让他“恨不得踹他们一脚”,因为许多更生人都非常力争上游,但只要有1、2个不争气的更生人,就会让其他人的努力被否定,让更生人更被社会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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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谈的是严肃的死刑议题,但陈修将的语气中,却充斥着不忍死刑犯煎熬痛苦的温柔或激动,听他谈他认识的重刑犯,就好像上了一堂生命伦理课。生存权可以剥夺吗?人可以拥有自己的生命自主权吗?人可以委托他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吗?如果一个人死了比较快乐,那可以杀他吗?也让人想起模拟宪法法庭中讨论到的“人性尊严”,如果死刑犯求死意志坚强,那么执行死刑究竟是成全他的人性尊严还是剥夺呢?这可能是所有死刑讨论都无法绕过的、最困难的生命伦理习题。


听陈修将谈他认识的重刑犯,就好像上了1堂生命伦理课。(情境照片,叶信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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