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宁布衣探讨曹雪芹文本与国光新编京剧的细微差别,她想说:“身为女人,我们期望看见英姿焕发的美丽。”

谁可以定义女人的美?

在我的研究领域中,所能接触到的、容纳最多不同面貌女性的作品,无疑是清代的章回小说、经典的《红楼梦》。

不论是“眼泪成诗”的纤弱黛玉、雍容高贵的丰腴宝钗、风采逼人的泼辣凤姐、遗世独立的脱俗妙玉、贞静自持的贤慧李纨,还有湘云、宝琴、秦可卿、平儿、鸳鸯、晴雯、袭人、麝月、紫鹃、司棋......,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能活生生跳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而且,不论是细致精巧、抑或大气温婉,不论纤细窈窕或丰满福态,无一不是美女。

说起来,现代人对于“美女”的定义,还远不及一个清朝人宽广。

上述这些女子,各自都有其独一无二的美态,但有没有发现,我好像漏了谁?

贾家四春:元迎探惜,在这场美女点评中缺席了。毕竟《红楼梦》第五回里就说了: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在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红楼梦》讨论中,四春是相当少被提及的。比如我正在读国中的家教学生,一开口也可以立刻说出“喜欢黛玉、讨厌宝钗”的话来,但当我提到四春时,她却难想起这四个人具体的面貌。

又比如在传统戏曲中,以《红楼梦》人物为主题、至今仍常常为人所搬演的是〈黛玉葬花〉与〈王熙凤大闹宁国府〉,黛玉和凤姐,本就是《红楼》极受欢迎的人气角色。因此,当国光剧团在去年六月演出了新编的《探春》时,我感到相当的惊喜:“倒且靠后”的贾府姑娘,终于有了成为舞台主角的机会。

贾府的三姑娘、贾政的次女、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贾探春,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红楼梦》第三回里说她:

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个高挑俏丽、神采飞扬的美女。而她的性格也与姊姊妹妹们不太一样,是个颇有男子气的姑娘。在第三十七回筹组大观园中的海棠诗社时,探春就是发起人。在写给宝玉的筹备会邀请函里,她大大方方地写道:

熟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意思是说,写作诗文这等雅事,不只是男子可以做,女子做起来也丝毫不逊色。这与薛宝钗所谓“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以及对这番话“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的黛玉,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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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薛林的反应有其时代氛围的影响,但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更爱探春的气魄。

探春的房间也展现出她别具一格的疏朗大气,第四十回里贾母一行人去到探春房间,房内景物的描写是这样的: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可见她不但是个大气的女子,而且对于自己喜爱的书法用力甚勤,与黛玉“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的房间一样,都是才华洋溢的女子内在美的展现。

曾发下“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的一番道理”的豪语,探春在主管大观园期间也表露出与其志气相符的才干,一番分派奴仆管理花木的分红条款,以及开源节流的财政措施,连凤姐也要赞一声:“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由此可知,探春还是个精明能干的事业强人,不只寄情诗书,在生活实务上也颇能脚踏实地的考虑。

而在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的情节中,面对有心挑衅的老仆人,探春选择做好准备、正面迎战,比起已经睡下的黛玉和迎春、病中不知事的李纨、吓的不知所措的惜春,探春是唯一敢于护着自己的丫鬟,并且反击无理的老仆,逼得平儿致歉、凤姐陪笑。

漂亮、聪明、大气、爱好诗书、长于庶务,勇于面对挑战,又不怕事、不怕难的探春,放在现代简直就是人生胜利组。这样的她,在舞台上可以怎样的张扬耀眼,真是令人期待。

然而,国光剧团的新编,呈现出的却是不同面貌。

剧中的故事线以探春主管大观园、与生母赵姨娘的冲突、抄捡大观园、为救贾府而自请远嫁几个重要事件衔接,再新添上义助勇于追求爱情的丫鬟司棋。探春身上的几次改编,固然增强了她无力扭转自身身份与家族颓势的悲凉,同时却也减损了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有才华、有志向的形象。如此一来,探春英气勃勃、神采飞扬的人物形象也暗淡不少。

戏中探春几次试图有所作为,都是失败收场。她向赵姨娘解释家生子和外头买来的仆人丧葬银子有所不同,在戏中被改为“老祖宗额外添的”,最后还要靠王夫人搬出贾母来压服赵姨娘。她将大观园中的花木分婆子照管,以增加产量、改善家计,在书中是连凤姐、宝钗、黛玉都夸赞的作法。戏中却让贾政无视桂花蒸、王熙凤夺权,来阻断这个新政策。

她远嫁,在小说中本是贾府败落之前的事,红楼评点家脂砚斋有言:“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可是戏中改为她为助贾府,决意远嫁,结果花轿才出门,荣宁二府就被抄家了,这使得她的远嫁完全失去价值。连新改编的义助司棋一事,都让探春眼睁睁地看着司棋与情人殉情,让女主角沦为在家丁喝骂声中一个惊恐无助的舞台背景。而在搜检大观园中,作为唯一敢于反击的女儿,她结结实实赏了嚣张的老仆人一个耳光,逼得凤姐一干人道歉的道歉、陪笑的陪笑,事后还能全身而退。然而戏中却把戏份让给赵姨娘与王善保家的一阵厮打。然后呢.......探春就哭着退场了。

“哭。”探春在整出戏中最常出现的行为,就是哭。催泪是很催泪,无奈是很无奈,可是这样的探春,惹人怜惜之余,什么也没有了。

小说原先的设定,让有才华、有志向的探春无法扭转家族的颓势,在敬重感佩之外,感到无力回天的可叹,但才与志在这出改编中完全无法展现,留下的无奈,让观众也好无奈。

或许,女人不一定要是柔弱温婉的受害者,不一定要毫无杀伤力,才能引发他人的正面回馈。有时候,明事理、讲原则、处事公平、有理有据,可以展现出一种清新爽朗的气度与视野,那同样也可以是美丽的,一种中性的美丽。

清代的曹雪芹刻划出一个聪明大气、不让须眉的角色,让她的内涵透过“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八个字,与外貌的精致娇俏绾和在一起,闪耀出不同于《红楼梦》任何一个女性角色的光芒。事实上,《红楼》中的每一个女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为什么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代,这样一个容光焕发、自信自爱的女性,在舞台上却呈现出柔弱无力、泪水涟涟的形象?剧照中,也一再强调演员忧郁哀怨的面部表情。

什么样的女人叫作美?或许有时候,我们可以从古典中看到更丰富的可能。


(点图看三月专题:你的美,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