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文化霸权作用下交错的情欲身体,语言重组、身份重整,作者简维萱读这部不单纯却同样美丽的同志电影。

去年上映的法国电影《掏空我的爱》(Eastern Boys)绝对是一部精彩的同志片,但只用性别的观点,恐怕不足以解开这部电影盘复的结。电影的高度是写实的,其缩时侧写了长期跨国迁移、欧洲政局的胡蜂窝,单看议题厚度就足够让电影美丽而旁徨,叙事本身更是刺激动人。

粗糙地说,故事讲的是一个非法移民的东欧少男,在被法国大叔嫖了几次后双双晕船,有同居与民事契约的打算,但因为少年离不开过去的帮派,而展开一连串的冒险患难。

当东方搬光西方

一开始,大叔丹尼尔在巴黎车站看上游荡的东欧少年卢斯兰,现约没地,只好约了隔天在大叔家见,殊不知在门打开后,秀身的却是一门骗局,少年所属的街头帮派闯入豪宅,把一切值钱的全数搬光,好笑的是大叔一脸无可奈何地,近乎淡定地加入他们的派对。这一幕有趣的地方,在“法国大叔-东欧少年”的词组,是怎么与“文明市民-强盗土匪”、“受害者-加害者”产生对应连结,却又再一次地回文翻转,要去逼视法国作为战后国际强权的霸道与任性。

一如其他西欧国家,始于八〇年代,在冷战结束、阿姆斯特丹条约与申根条约前前后后,法国境内的东欧移民就是个庞大的母数。仍然需要认清的国际关系是,东欧数国在两千年后随着欧盟进程,被半逼就着进入一个未必利于自身国家发展的超国家组织(超国家是个需要讨论的词,但先将就用着);其后的欧元区,更是就算知道规则弊大于利、尽管手上操着一副衰小的牌,但仍然无法退出的不赢游戏。

帮派首领在大叔家的挑衅,指着法国大叔鼻子说着:“是你在车站寻找我们,是你邀请我们来你家的”,这也不是引狼入室的错觉,而是法国确实因为廉价劳动力的需求,直接地以移民与迁移政策,间接地透过国际组织与的压力,推拉地引入了俗而大碗的青壮年。

把这种脉络纳入电影,东方搬走西方的意义就不只是土豪大叔的运气不好,遇到东欧来的土匪强盗,甚至可以解释成一种在非集体层次上的积极补偿,藉由搬走的冰箱、电视与名画,把物质兑换成有机会带来流转的资源,从而自部分开始改体整体移民的社会阶序。

毕竟当西方人开始质疑一切的东方都是掠夺之时,必须要先有个仁慈的提醒——以西欧国家为首的军国主义烂帐,那些被无尽榨取的资源土地与劳工,都还等着后天麻痹的正义,依然不曾被算清。

无法打造现代身份

 

故事后半围绕着少年的乌克兰身份,他害怕绚烂的烟火因为那使他想起战争,他在夜半醒来,害怕大叔要就此离开。两人逐渐开始有了接近承诺与爱的元素,大叔想要少年把旧的人生砍掉重练,与他一起重新开始,却发现新的开始必需要使用魔法卡片——得以辨识他身份、用已向国家注册的护照与签证。所以少年想要取回被强制保管的身份文件,因此触怒帮派老大,被修理后关在偏郊的旅馆内,直到大叔超自然感应地遇上一切巧合,才把人换回他所在的彼岸。

无论是跨国迁移,还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缔结,《掏空》揭露的是一种现代国家如何透过各种技术,介入个人身份管理的问题。简单地说只要没有官方核定,你就不能成所有事,你就不是任何人。

人几乎是不太可能成功从国家管理的各种范围脱逃,身分证、护照、银行帐户、健康保险,法理上的公民身份(citizenship)关于资源与权力的分配,国家管理着谁可以离开国境?可以离开多久?用什么样的身份离开?一旦不愿意与他打交道,或是因为违法、失业甚至误会而失宠,就等于今后只能用个残缺的身份活着。

《掏空》作为当代法国的文化文本,是藉由这样的故事,向现代秩序底下无感之人、天生的守法公民,陈述控告在他人身上的荒谬是怎么发生。

电影中最后在民事法庭上,大叔打算收养东方男孩成为养子,大概是希望藉此在移民国籍与签证上一劳永逸。法官认为两人关系“不纯”,辩护律师则以若是两人奠基在性关系上,则可以民事结合(se pacser)就好。虽然我并没有任何比较法基础,但是我猜多数国家在收抚养的认定上,其亲子关系的想像是根于对性爱的排除,也就是说收养人与收养子女之间被认为应处于一如常态直系血亲的无性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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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私人关系认定总是需要法律介入时,其产生的效果在第一层上,可以说是主体得以藉由各种扮演、谐拟与模仿,迎合并且进入正典主流,“实质上危险的”只要“伪装温良”,就可以在司法的认证下登堂入室。第二层是在外无法服贴熨合的“不良者”,尽管在实质内容上一应俱全,却只会因为外在的而直接出局。

比如结婚作为巩固单偶、垄断资源的社会制度,可以容许男女以配偶的方式获得公民身份(所谓假结婚),取得税赋减免、工作权、居留权、医疗探视权以及一切行政法规范的权利;相反地小三、同志伴侣、姐妹淘或是彩虹公寓,都难以成为同等利益输送的对象,甚至只不过是国家认定的陌生人、一个没有关系的他者。在这边列举前后并不是要做道德评断,而只是希望藉由差异反思婚姻的修正空间。

语言与意义世界

语言(不通)也是一条有趣的线。几次约炮后,少年与大叔之间开始转变。这个场景场景让人揪心非常:在某次完事,大叔以指头轻点男孩身上的部位,以法语为男孩尚属未知的世界命名,带来意义。少年举着手,大叔便指着手,告诉他手的法文,少年便也跟着复述一次,再来是指头、臂膀、肩头、笑容。

男孩一直都有这些器官,然而没有语言的介入,他就仍然无法拥有名词指涉的那些物事。多数时刻的男孩总是失语,被抛弃在秩序与象征以外。少年如同婴孩般地向男人喃喃习语,就是一个脱胎入世的过程,从此之后能识能认,从新筑构一个属于他的世界与认同。

巧妙的是,男孩无法理解的、以法文被言说的一切,却因为我们拥有字幕,而成就理解的全部,相对地翻译字幕无力企及的、那些男孩与他属的帮派喃喊的斯拉夫语,却因为字幕翻译的局限,导致观众的不得其门而入——未知语言是进入爱丽丝洞穴的兔子,少了他一切都将止步于旧有世界。

谁才是被掏空的那ㄧ人

最后一个想提的,是整部片的河床,关于异国恋(CCR)的 TRUE or FALSE,尤其是当“东方女人/穷/受”配上“西方男人/富/攻”的时候。

讨论关系的真伪不是件很有聊的事,我们可能都必先承认:自由意志本来就没有那么自由,感情从来都不可能离于现实而生,所以讨论自由恋爱是否与金钱、权力、给予无涉无关,都是件十足无聊的事,或多或少地,交易或交换的性质都一直存在。

但是仍然总是有种辩论,认为爱上西方是一种身陷后殖民状态而无力反思或批判的后果,然而如果女人、总受或是东方,这些长期以来在权力关系里不被认为有平等位置的人,可以沿着情欲的轨道翻转引力的方向,若是肯认情欲资源的不均等,也是作为另一种权力的可能,这么一来结构性下的亲密关系,也可能可以藉此摆脱传统上国族、性别、经济的谁强谁弱,也就是说男人、主攻或是西方,会不再是唯一宰制另外一边的角色,而是藉由主体协商、转换两人关系间的筹码,承认彼此的需要与爱欲从来无法固定、而是瞬息万变,从此成为另外一半的空缺,从此把缺漏的那个洞,用自己的形状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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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回到中文片名《掏空我的爱》,就会觉得充满意思——究竟是谁掏空了谁的爱?爱情不是一抓就有,两人关系并非生于真空,所以多数时刻都必须与时空的政治地理、分属经济位置、合法与非法、青春与衰老的情欲不等的现实相处,这些超越个人能够处理的伏流,也都暗示了主体能动与社会结构的互动,同时是小规模的毁灭,又同时维持动态平衡的重构。

需要的同时也被需要,欲望的同时也在被欲望着,从来没有一方能够单独掏空另外一半的爱,人类情感的流体性质可能注定是悲剧性的,却也因为如此才那么令人玩味、那么使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