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琪终于拿下51届金马影后。没有人生来就是影后,20年的积累,让陈湘琪,开启另一个生命开口。

第51届金马奖,陈湘琪以《回光奏鸣曲》拿下金马影后,从老搭档李康生手中接过奖座,她看了看舞台上激动地说:“我做到了,我把奖项留在台湾。”这一幕,让许多台下的观众为之动容。

2014这一年,别具意义。正好是陈湘琪于杨德昌导演执导的《独立时代》中初挑大梁的20年后。20年,像《回光奏鸣曲》那一首探戈,以《独立时代》作为漂亮的起点,摆荡在前进与后退的走步之间,最后优雅在《回光奏鸣曲》转身。细数陈湘琪诠释过的女角,总是暧暧内含光,自有其面对生命的力度。

20年,却是没那么轻盈的搁在陈湘琪的生命历程里。父母过世的伤痛,让陈湘琪一度拒绝接演所有角色,选择反锁自己消化苦痛。陈湘琪说:“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回光奏鸣曲》里撞的那个门对我自己也是很重要的过程。那个门是玲子的,也是陈湘琪的。”

陈湘琪极少面对媒体,表演就是她说话的方式。这次接受女人迷的电话专访,40分钟的时间,我曾心急的想挖掘更多,却从她的话里发现,道理从来是一以贯之。挂上电话,我耳根子发烫,依然记得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当你很喜欢一件事,又得到机会能去完成他,那不是快乐可以形容。身为演员,我很感恩,也觉得自己好幸运。”

与回光奏鸣曲的玲子对话:撞开疼痛,走进全新的季节

从摄影光影、画面运镜、场景转换再至选角诠释,《回光奏鸣曲》予人一种幽幽跳着探戈的想像,陈湘琪饰演的玲子面临青春将逝,肉体将残,彷佛摸黑般的踩着缓慢的步伐,独自舞向魅惑的未知。

生活百般聊赖,相依为命的只有那台资遣后带回家的缝纫机,孤单落寞的情绪层层叠叠,浓缩所有剩余的力气,一遍一遍地用肉身狠狠撞门“一定要撞开才行啊!”在最终撞门的长镜头里,陈湘琪饰演的玲子进入了新的时序。

门外,终于有光。

回光奏鸣曲的英文片名是 Exit,我们原以为重点是“离开”甚至是“逃离”被困住的生命状态,陈湘琪却说,《回光奏鸣曲》想说的其实却是“走进”。走进一个全新的季节,和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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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门之后,玲子还是同样的她,没有离开家庭,青春不会重来,外在状况仍旧一模一样。但心境上,她终于能释放情绪去感受当下,而不是困在重复的生活景况,彷佛无路可出。这个出口,是她自己碰撞出来的,也只能由她自己撞出来。回头再看《回光奏鸣曲》,陈湘琪看到了这个启示。“生命的出口,有时要用痛来换。”

“我曾有一度逃避接演角色。两年前我父母离开了,我常觉得家里是没有人的。那时候,我拒绝所有的演出。尤其《回光奏鸣曲》里那种匮乏与抽空的状态,我自己有太深的感触。”

“那时候制片找上门,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当时我就是什么戏都推。直到2012的那个跨年,我独自一人到教会祷告,突然觉得自己要一个新的展望。我要一个新的开始,可以脱离过去悲伤的阴霾。接着系主任也跟我说‘湘琪,你要向前走’,我于是觉得自己可以了,我就写信给制片保保,说我想演这个角色。”

“确定接演回光奏鸣曲的瞬间,我就觉得自己放下了。”

陈湘琪说,语气里有着坚定。

放下,何其容易?陈湘琪将身体借给《回光奏鸣曲》的玲子撞出生命出口,玲子则牵起陈湘琪走向生命的下个转折。演员与角色间,不再只是被动的扮演,而是互相拉扯与选择的过程。陈湘琪在电话那一头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忍不住想,她此时此刻的坚定是用过去多少次不为人知的撞门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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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观众对话:每个人都有被困住的时候

许多人都问起《回光奏鸣曲》那颗撞门的长镜头,那堵门的背后可是有四个壮汉堵着,怎么可能撞得开?陈湘琪说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小小的身体,有这么大的力量。“真的不知道,但是面对生命中困境,想要破门而出,从不只是玲子的一人感悟,而是普世的经验。”陈湘琪有感地说。


《回光奏鸣曲》拍片现场记录,四名大汉压着门,都抵不过玲子的力量。

“只要是人,生命好像就会有一个季节感觉自己被框住,陷入忧伤低谷,好像再也起不来。像是进入某种冬眠,在惯性里面不再动了。缺乏行动力,缺乏自我突破,缺乏再做点什么的热情。我觉得这是世界性的语汇,也是每个人都共有的经验。”

陈湘琪的语气变得好轻柔,《回光奏鸣曲》的情绪是压缩的,玲子无论心理与生理都泡在巨大的孤寂里,中年失业,孩子长大离家,丈夫常年在外,苦闷没有出口,生活像是越来越重复的巨大回圈...

有些人重新面对它,有些人就这么老死,玲子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外在的刺激,有意识的苏醒,开始恢复一些感觉。那一道开不了的门,更激起了她想闯出去的冲动。

这样的时刻我们并不陌生,《回光奏鸣曲》里谈身体肉身的衰老,谈青春的易逝感伤,谈面对自身的孤寂,基本上都是人一生会遇到的困境。陈湘琪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感觉离得好近好近。当面对困境,她选择用表演,用撞得满是瘀青的身体,用撞开门的强大意志,温柔的告诉世界“我懂,我明白你的伤痛。”《回光奏鸣曲》其实谈的更是每个人的生命片段,破碎的,受困的,不被承认的撞墙期,在记忆的暗角里隐含微微幽光,撞开了,就迎接新的季节。我们何尝不都是用小小的肉身,去对抗硕大的无奈现实?

“我觉得逃避是全世界最容易的事情,因为不需要努力。面对需要一些勇气,但面对之后,会给自己一个新的机会,永远会有一条活路。我会鼓励人遇到困境之后,面对它、直逼它、解决它、处里它,永远是最重要的出口。”

走过自己的生命痛楚,陈湘琪用身体撞开高墙,迎接下一个时序变化,用生命历程谱成这样一首女性奏鸣曲,内敛而狂放,私密却共有。

与身为演员的自己对话:“我要自己丢掉,再丢掉一些”

为了演出玲子这个角色,陈湘琪一如既往做了扎实的演员功课。一两秒的舞蹈镜头,陈湘琪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学跳探戈;为了一点一点吸收属于玲子的特质,她细腻地观摩成衣场女工的气质神韵样态,也藉由访谈更年期妇女,把玲子的焦虑内化成真实的状态。

上戏前,陈湘琪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绪双双就位,完全成为玲子;上戏后,陈湘琪告诉自己:“要忘,把表演方法通通忘了,擦掉表演的痕迹,让玲子真的存在。”正统科班出身的陈湘琪,多年接受严格的学院派表演训练,对于方法表演以及表演训练有许多积累,到了这个阶段,却要自己学会怎么忘掉。忘得一干二净,无招却胜有招。

“于是上戏第二天,我也跟着生病起来。特别是玲子这个角色,我整个人是泡在她里面。玲子的身体,基本上处于生病的状态。我的身体也非常巧妙的,跟着生了场大病。”陈湘琪回想。

上戏之后,我也不想自己的事,全然用玲子的眼光以及角度再活。“演这部电影,我思考的是如何擦掉表演的痕迹,让表演刻痕更看不见。让玲子的存在不是技巧性的存在,而有更多的内化经验。”

“湘琪太漂亮,像一个钻石,我总是在等她,再老一点、沧桑些、黯淡些、表演再少些、更不在意些、也许更有味道。”当年蔡明亮拍摄“郊游”时,谈到陈湘琪时曾这么说。今年金马评委则用八个字点评《回光奏鸣曲》里的陈湘琪,“举重若轻,行云流水。”要做到这八个字,背后其实是“丢掉”的演员哲学,无以为意,又无处不上心。

与导演对话:杨德昌、王小棣、蔡明亮、钱翔

20年,陈湘琪用时间积累生命厚度,再将生命厚度作为喂养角色的养分。“我是演员,就该用身体、声音、生命经验去创作。”陈湘琪说,我在电话这一头,却能想见她眼神坚定。问及陈湘琪怎么看自己曾合作过的导演,杨德昌、王小棣、蔡明亮、钱翔,电话那一头,陈湘琪顿了顿,说了这样的故事。四个人,四种性格,用不同的力度灌溉电影产业,同样在陈湘琪的生命里留下了刻痕。

杨德昌是我的恩师,替我开启了电影这扇门。他对创作要求非常严谨,非常认真,非常有内涵。我处理角色的严谨态度,是在跟杨德昌合作时养成的。跟他的合作,让我一直到现在面对工作、表演、教学,都有杨德昌锲而不舍,坚持到底的精神。

陈湘琪形容杨德昌导演的时候,话语里有温柔。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场记再到《独立时代》里挑大梁的琪琪,杨德昌导演就是陈湘琪的引路人,替她开展了无限精彩的电影世界,在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她心中,种下了“不愿妥协”的表演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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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小棣老师,我们这一批人,蔡明亮、陈玉勋、王明台,都在小棣老师身上看到“宽厚”以及“慷慨”,小棣老师是戏剧教育界的恩师。老师身上一直都背负着时代的使命感,他总像拼命三郎一样。即便是艺术创作,小棣老师身上都具有教育的眼光与负担。

王小棣与陈湘琪分别于1997年与2004年合作过两部电影,王小棣曾形容陈湘琪是少见的高质感演员,陈湘琪则形容王小棣是大时代的国父角色,以天下为己任,身负提携下一代的强韧使命感。“因为小棣老师,我也常常自省身为一个教育者应该有的使命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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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嘛,我常觉得阿亮跑得太快了,远远跑在众人之前,于是大家都不明白他。他是属于那种“革命型”的人,创造一种新的电影语汇。蔡明亮,是个奇才,是个怪咖。

与蔡明亮有超过十年的电影缘分了,陈湘琪笑笑地说着蔡明亮,“我很想把他的头切开来,看看他的结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在蔡明亮身上,陈湘琪说自己学到“创作的反骨精神”。身为创作者,就必须不断自我推翻,不断自我质疑,不断省思,也唯有不断的自我革命,才能开创出新的格局。“也因此,最黑暗的时代,反而成了蔡明亮的创作高峰。一般人不了解他,因为他早已跑到太前头了,于是我们只能在能够理解的速度来回徘徊。”

最后,钱翔导演是我遇过的导演里面,情感厚度最扎实的。钱翔导演具有怜悯心,情感也非常细腻敏锐,我觉得女性演员可以跟他合作是非常大的幸福,因为他可以创造出角色,让角色发光。

钱翔在处理角色上,自有一种独到的温柔眼光。陈湘琪说自己也是再遇到钱翔之后,才重新整理与出发。陈湘琪感念的说:“如果演员在表演上想得到真正的磨练,并在表演上有所突破与开展,钱翔,就是演员梦寐以求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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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琪与导演钱翔的工作照

与未来对话:现在的学习,就是未来的试镜

金马51过后,许多人惋惜台湾只拿下三奖,“我觉得在过程中,我们反而能够更深的思考与反思,我们可以怎么做,怎么样才会做得更好。这次我们得的奖寥寥可数,但我看到台湾电影圈的气度与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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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是演员,我很盼望好的角色可以出来,遇不到好的角色是演员最大的可惜。大陆电影,剧情里的角色很丰厚,可以让演员去发挥琢磨,台湾不乏好演员,我们缺少具有厚度的好角色。”陈湘琪肯定台湾电影的未来前景,期盼未来电影能走过挑食的格局单一化,走向多元,擅长拍什么类型就拍到最好的成绩。陈湘琪深深期许,让电影圈所有人都能适得其所。

身兼北艺大讲师的陈湘琪对有志成为演员的孩子,也有很深的期待。“现在的学习态度,就是你未来的试镜。”陈湘琪感叹,现在世界有很多虚浮的事物让人想追随,真正能够定下心深根下来的很少,但身为演员,每一份表演,一举手一投足都奠基于对自身素材的累积与灌溉,又怎么能不累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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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的素材就是他的身体、声音以及思想,甚至灵魂里的养分也是,我们自己就是素材的本身。素材要去磨练,一切可被开展的,想像性的、感受性的、转换的,都必须很丰富的被建造。”

“身为演员,更需要看见自己的不足,尽可能的去补足。”

“演员,要真的喜欢表演。因为当演员是一个竞争性最强的场域,不是你想当就有机会。”陈湘琪的话语恳切,谆谆教诲,遇到好角色之前,反求诸己,自己是否值得现在遇到的这个角色?

20年,我感觉陈湘琪经历的挫折多了,流的眼泪多了,身为演员的丰厚度与层次更多了生命经验的刻凿。曾经封闭自己,曾经困在低潮回谷,但陈湘琪用她的作品告诉我们,生命是一条长河,流动与停滞之间,站稳脚步,再提起一点气力,便能顺流而下。

与陈湘琪的对话很诗意,在电话的这一头,我觉得自己也泡在她的声音情绪里,因着她全然平静的声音,被带往另一个时空。没有太多愤怒、不安、焦躁与寂寞,我不再紧张,不再彷徨,彷佛也正通往下一个生命关口。

我想面对生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道门,甚至是很多道门,庆幸有陈湘琪这样的演员,不隐藏自己的脆弱,与我们一同撞向门后的那一道光亮。于是我们知道,小小的我们,终将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