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剥花生文化盛行,我们所处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王迪诗的系列专访:听她怎么点评现在社会里头的怪现象!

如果你是香港人,你不会没听过兰开夏道;
如果你不是香港人,你该开始认识王迪诗这个名字。

王迪诗的专栏文字不但“寸”,更饶富点评兴味,一人有一张嘴,自然众说纷纭,而她最想说的是许多人装作没看见的真话。王迪诗的目光望着光怪陆离的中环,掐指数尽爱情与社会的种种不合常理,写下世故而善良的字句,文字就是她用幽默化解哀愁的途径。

良药苦口,真心话不见得好听,但总得有人说。

十一月,王迪诗接受女人迷的系列专访,并将在十二月成为女人迷的专栏重量作家!我们特别想知道,王迪诗现在眼中的社会,存在什么不合常理的怪现象?王迪诗用了三个关键字:贪小便宜、怕“蚀底”、剥花生文化。在台湾也不乏这样的现象,一起看下去。

女人迷问:若要请你点评现在社会上的三个怪现象,你觉得会是什么?为什么?

第一个怪现象:贪小便宜居然成为美德?

从伦敦回港。

在希斯路机场登机处坐着看书,周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陈奕迅呀!”,只见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背向群众坐在远处的角落。

坐在我身旁的一对父母怂恿儿子:“快去找Eason(陈奕迅)签名拍照!快去快去!”儿子看来有十六七岁,长得比父母还要高。他拿着父母给他的纸和笔,低着头去找 Eason。我从远处看见陈奕迅给他签了名,但当少年拿出手机似乎是要求拍照,Eason 摇摇头,然后主动跟少年握手。

接下来,群众像缺堤一样蜂拥而上,陈奕迅被团团包围,很多人拿出手机拍照。少年回来,父母心急地问:“怎么啦?有没有拍到照片?”

“他说不想拍照,但有跟我握手呀。”少年说。

“死蠢!干吗不偷拍?”老爸骂道。少年一脸委屈。老妈又加一句:“所有人都在偷拍,他喜不喜欢被拍与我何干?”

另一对夫妇拖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向亲戚朋友炫耀偷影得来的照片。“看!这是近距离拍的。哗,他真人比猪还胖!”其他人也起哄:“偷拍啦!又不用花钱!”

如果你看见这些父母怎样教自己的子女,会发现香港有一班“cheap 精”拚命将下一代打造成另一班“cheap 精”。刻薄、自私、贪小便宜。陈奕迅为少年签名后婉拒拍照,但主动跟少年握手,后来大夥儿围过去狂影相,他还是跟大家有说有笑,算是有涵养了。

少年懂得尊重不勉强拍照,在父母眼中竟是“死蠢”,因为“执输”在香港是一件很丢脸的事,那表示你不够醒目。父母偷拍回来不觉得脸红,还到处炫耀。常说“港孩”质素低、读屎片,何不问问父母为什么教屎片?

我不是陈奕迅的“粉丝”,但我尊重他的工作。不管他来伦敦为放假还是公事,在候机室里都是他的私人时间,没有签名拍照的义务。有人说:“作为公众人物,有心理准备啦!”那假如你老公或老婆有外遇,能否说:“你既然结婚,有心理准备啦!”你可以说既然选择结婚,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自己和配偶婚后可能面对诱惑,但不能说被伴侣背叛是你“应得”的,谁叫你结婚呀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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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都搬出“食得咸鱼抵得渴”作为理由,大佬,食咸鱼罢了,又没有害人,为什么处处遭到社会惩罚?帮你签了名,任你影相,换来的就是你一句“肥过只猪”。(注:食得咸鱼抵得渴,本意是咸鱼本身就是咸的,因此既然吃了就不要怕口渴。指的是自己选择了某条路或做某件事,就必须自行承担后果。)

这班“cheap 精”因为“不用花钱”所以人影我影,拿了着数后还插人一句“真人比猪还胖”。贪小便宜不知在什么时候成了一种“美德”,只要免费,就算抢回来丢进垃圾桶也是好的。

第二个怪现象:怕“蚀底”!被欺骗恐惧症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当时天气很冷,前面不远处的情景却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老伯,一个非常之老的阿伯,我认为是老到了人类极限的阿伯,看来大概一百岁,穿着拖鞋和睡衣,摇摇欲坠地站在路中心不住向途人伸出那只干枯的手,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在远处数着──一、二、三、四、五。老伯先后向五个途人伸出手来,五人都即时弹开。

这就有点意思了。到底这个老到了人类极限的阿伯有什么本事,足以令五名壮年男女吓得拔腿就跑?

我往老伯走去,他果然又向我伸出那只干枯的手,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彷佛有什么重要消息宣布……“阿伯,你先抱住这根灯柱,故事可以慢慢讲。”老伯眼下最需要的是一根灯柱,因为按照他摇摇欲坠的姿态,很可能在三十秒之内啪一声倒在地上。我扶着他以蜗牛的速度往两步以外的灯柱移动,那两步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他简直就像掉在大海里的人,抱着一片浮木花尽力气游向对岸。游了一世纪那么久,thank God,终于游到了灯柱。

“阿伯,你抱住灯柱别动,我马上回来。”我说罢跑到三尺之外给他拾回一只甩掉了的拖鞋,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寒风中光着一只脚。我把大衣给他,他无论如何不肯披上,不断重复说“别弄脏……别弄脏……”。

穿好了拖鞋。“Alright,阿伯,现在请你慢慢说吧。”他说了。但我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我请他慢慢重复了几遍,从他那极沙哑和夹杂着乡音的呢喃中,我隐约听出了一个“福”字。我心想,难道阿伯看穿我福尔摩斯的真正身份?否则我怎能单凭这个“福”字去填满整个故事?

幸好我读了不少东野圭吾,对推理算是有了多少心得。我认真地思索起来,阿伯则一边“福福福”地呢喃不断。我灵机一触,翻起他那件睡衣的衣领,Christ! I got it!衣领上果然写着他的名字!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住在附近的老人院,而这老人院的名字很可能有个“福”字。

我用 BlackBerry 上网搜寻这条街的老人院,共有三家。然后我再从刚才阿伯甩拖鞋的方向推断他应该从左边一路走来。

“阿伯,你再抱住灯柱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罢跑往左方那家老人院,确定了有“福”字没错,犹豫着要不要通知老人院派人推轮椅去接老伯回来,但想想老伯溜出来还要迷路,回到老人院后说不定会捱骂,还是为他保守迷路的秘密吧。

于是我又飞奔回来找老伯,扶着他以蜗牛似的速度回老人院去。我自己走路才三分钟的路程,陪老伯走了近半小时,可恨那段时间无法截的士。

“天气这么冷,你走到街上干吗?”我边走边跟他聊天。

“闷呀。”老伯低着头说。

终于来到老人院了,我们就在那里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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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星期后的周末,我买了水果到老人院去探望他。一副一副躯壳陈列在老人院的走廊两旁,有的鼻孔插着喉管,有的张大嘴巴奋力呼吸。因为曾在老伯的衣领上看过他的名字,所以能向老人院的职员明确说出要探望的人。我说我是老伯的朋友,职员也没向我查问什么,便领我来到一个狭小的床位,老伯穿着同样的睡衣,坐在床沿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想起中学时候曾到一家老人院探访。我一进去,姑娘就跟一个八十多岁的婆婆说:“孙女来看你呀!”我望着姑娘,她悄声在我耳畔说:“七年啦,她的家人七年没来看望过她。你就让她以为孙女来了吧,反正她不认得人。”我走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我背后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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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的视线从天花板慢慢移向我,一直盯着我的脸思索了很久,还是没半点头绪,却跟我聊了三个钟头。在他那沙哑和夹杂乡音的说话里,我只听懂一半。他今年九十五岁,年轻时做苦力,有三个儿子,有孙。说到这里,他止住了,眼眶也湿润了。

现在回到刚才的问题──到底这个老到了人类极限的阿伯有什么本事,足以令五名壮年男女吓得拔腿就跑?以典型香港式思维来说,一个老伯在街上向途人伸出手来,可能马上就被想成恃老行骗,所以途人纷纷弹开。

香港的确有不少街头骗案,从种金党、祈福党、跌钱党到声称“性交可以转运”的神棍,都有人信。也曾听说一些阿伯阿婆专门在街上声称丢了钱包,一脸凄惨地向途人要钱。当你第二、第三天来到同一个地方,又会遇见同一个阿婆再次丢了钱包。

骗的虽然只是十元八块,但骗财事小,香港人不喜欢被人当傻仔。被人嘲笑英文差、品味低、没教养,全都不及被人笑傻仔那么严重。

令我难以理解的是,一个人瑞站在街上摇摇晃晃,扶他一把会有什么“蚀底”?要你帮他挡子弹吗?假如一个人到了生命的尽头还要在街头骗钱,那让他骗去十元八块有什么大不了?Oh sorry,差点忘了被阿伯搵笨是很羞家的事。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为什么要被人当傻仔,从我身上搵着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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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蚀底是粤语用法,指的是吃亏。蚀是亏损,底则有老本的意思。)

我觉得爱全人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爱你身边的人却很难吧。

世界小姐的佳丽们被问及理想,答案准是“World peace!”;什么地方天灾,香港人捐钱也很慷慨。但看见一个老伯在街上向你伸手,即闪。

那次探望老伯后又过了很久,我再次路过那所老人院,从远处便认出了那位老伯的身影,他身穿睡衣,拿着拐杖,站在老人院门前呆呆地望着天空。

他一定是害怕迷路,所以只敢站在门口。他由冬天站到春天,然后一直站到夏天。我忽然觉得很愤怒,上天到底要戏弄他到什么时候?他听不清,看不清,朋友死光,家人已将他遗忘,他甚至无法好好记住这所老人院的名字,这根本就是不存在于世上的一个人,可他却又分明在呼吸心跳。为什么?

人生是很讽刺的。多少人注重饮食,每年做身体检查,不抽烟不喝酒,千方百计保持身体健康,却啪的一声倒下猝死了。粗茶淡饭的穷人从来没钱做什么身体检查,从未吃过什么有机食物,却一天一天地活下来,不知要活到什么时候。

然而我不得不佩服,老伯这一站却又有他的骨气。不靠别人,在那虚弱的身躯所能及的范围内,凭自己的力量去欣赏天空。

第三个怪现象:凑热闹的剥花生文化

前阵子路经湾仔,看见街上聚集了群众十分热闹,叽叽喳喳像嘉年华会。大家都拿着手机拚命拍照,不知是哪个明星在街上拍戏?我顺着众人拍照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具尸体倒挂在大厦檐篷。

后来从报章得知一位女士从大厦跳下轻生,之后两天都看见有人在 Facebook 张贴了当日路过现场拍下的女尸照片。我觉得香港人对拍照的热爱程度实在惊天地泣鬼神。

腿蛋治,拍。
巴士,拍。
售货员不道谢,拍。
有人跳楼,拍。

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拍来干么?

我这个欠缺摄影天份的人,尝试从门外汉的角度去了解“摄影师”的内心世界。腿蛋治一定要影,因为可能有人未见过腿蛋治,在 Facebook 贴出来是为了传播知识。售货员不道谢,刘德华N年前已在电视宣传片上说“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怎么行!”,真金白银付了钱竟连一句多谢也没有?于是公开此人的照片齐来公审,提醒亲戚朋友不要帮衬。有人跳楼,拍。原因?这个嘛...为了显示我有第一手资料,多威风。

人拍我拍,不要执输。可是这么令人难过的悲剧拍来干么?(注:执输,指的是在比赛获竞争中占下风,慢人一步。)

“剥花生文化”在香港愈来愈强。办公室的权力斗争白热化了,哗,正!剥花生等看戏。看见有人死了,马上拿手机拍照,剥花生等看戏。连尸体都影不觉得冷血?死者家人看见照片有何感受?也许对拍照的群众来说,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有权拍照,喜欢拍什么就拍什么,“我有权”。

一年到晚都有“剥花生”事件,见过网民留言:“我管它真或假,对或错,最重要好看好笑够 juicy!”最后还有权加一句,我就是喜欢剥花生,又如何?其实也没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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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在专栏里提过陈奕迅在英国机场被偷拍,有一位中学生看了这篇文章说:“食得咸鱼抵得渴,作为明星有心理准备啦!”根据这样的逻辑,可能也会有人认为“跳楼,有心理准备尸体会被人拍照啦”。

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井下石会变成一种“美德”。

或许是政治的无力感、一辈子也不可能够钱买楼,令香港人感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什么,渐渐感到这个城市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变成了旁观者,反正无力改变,不如剥花生等睇戏。有些人投票选立法会议员也不会在乎这人的智力水平和品格,重要的是这人天天上演闹剧,好笑,好看,够爆,投票选个小丑,继续剥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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