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受暴妇女支持方案的研究显示,离开暴力很大的推力是支持系统的建立与经济的独立

二零一一年十月某个周五早晨,我将人生中的第一次法院经验,献给了纽约皇后区刑事法院。通过了随身物品的 X 光检查以及全身金属探测扫描,在被法院警察拿走了午餐盒里的叉子后,战战兢兢地跟着督导,走过法院长廊,接着推门走进法庭。这是我第一次与性工作者的近距离接触。

纽约的地理位置与移民的历史背景,使得性产业在这里,发展出与移民群体密不可分的关系。当然,纽约的性工作者不只是移民,也不只有妇女,但这次就从我最熟悉的角度开始谈。

性交易在纽约与台湾类似,在法律上是禁止的 (台湾推行性交易区,交易区内不罚,但尚未有任何县市设立性交易区),因此,纽约警方有权卧底或临检按摩院、指甲店、旅馆等,并逮捕违法者。与台湾的状况类似,90% 以上被逮捕的,都是性工作者,并非嫖客。性工作者一般在晚间被逮捕之后,会被拘留在派出所等待隔天律师出面协调 (没有私人律师者有公派律师),接着依照被逮捕的行政区,被指定到地区法院,在特定日期为 “卖淫罪”出庭。纽约不同行政区内的轻罪(misdemeanor)法庭为了打击人口贩运,对于卖淫罪有相似的程序,因此,原则上性工作者在被逮捕后,能够选择以完成与法院合作的非营利机构所提供的辅导服务,来减免罚款或坐监,尔后若 “行为良好”,有机会将犯罪档案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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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性工作者建立关系就是从这样的程序开始。由于语言背景,我主要服务的对象是说中文的性工作者。我在法院与阿姨、大姐、小妹们见面,少数已被逮捕多次,而大部份刚到美国不久,被逮捕的事吓得不知所措。我安定他们的焦虑,向他们解释辅导方案与法庭程序,并且陪同她们在法官面前与律师一同应讯。

这项法院的方案提倡性工作者接受辅导,进而寻找其它就业机会,不再从事性交易。但两年以来,听着将近50位因为 “ 卖淫罪” 被逮捕的妇女们说着她们的故事,慢慢学习到,需要辅导的不是她们,而是我们的社会。暂且不谈这些阿姨、大姐、小妹们是否自愿或被迫,作所谓的伴游小姐、按摩小姐等,大家为的其实都是一件事:钱。

从我们开始做起吧:真正能改变台湾的,是大多数人愿意做微小的改变

 

许多她们的故事,历历在目。

 - 常常听她们说,赚这种 “丢人现眼”的钱,就算给人欺负得很惨,也都不敢讲。

- 他们很多告诉我,再苦也不说,因为多讲也不会有人相信,“谁要听我这种人的话?”我说“我听、我相信”

- 他们很多相信,为了能赚多一些,赶快还完债,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我还欠蛇头五万美金耶”

- 她们有的是农村长大的,没念什么书,为了养孩子或给家人治病, “眼泪吞了、眼睛闭了就过了”

-  她们有些生活还过得去,但是想到要给孩子念大学、过好生活,没有别人可以靠,“就做了”

-  有更多人担心她们的  “不道德”或 “肮脏事” 会吓到我,或者玷污了我幼小的心灵。

   (我说,“大姐,我不小了,这些事也不脏。”)

- 很多在家乡是被老公打骂,告诫我找男人要聪明。 “你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对你好不好?”

- 少数沾染了毒品,为了是 “能够撑过陪客人玩七八个小时。”

- 太多太多被客人、皮条客、卧底警察强暴,却只能忍着不说,因为“说了又能改变什么?算了。”

- 她们有的在来美国之前,是老师、是护士、是投资家、是美容师、是发型师等,但是为了撑下去生活,作了重大的改变,最后却是 “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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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移民性工作者之间的对话,反映出性工作的出现与存在,与性别暴力,包括:歧视、经济压迫、教育权不平等、性别角色控制、亲密关系暴力等,有很大的关系。(推荐阅读:男女平等就够了吗?从女性主义课堂上的一个异男谈起

在来到美国之前,这些移民妇女许多面对的是低教育程度、贫穷、家暴、性侵害,研究显示长期处于暴力及压迫,容易导致受害者降低自尊、害怕与绝望,然后削弱其对于改变 “弱势状况”,如:家暴、剥削、压迫等的动机(motivation),如此,更能强化对弱势的控制(control),巩固掌权者的权力(power)。其他更多研究也显示,在不论性工作是否合法的地区,高比例的性工作者在进入性工作之前,有被暴力对待或被性侵害的经验,在进入性工作后,多数表示有受到肢体暴力以及嫖客强暴。这些研究结果反映出性交易是暴力以及受害者再受害的延续。(反对性暴力安洁莉娜裘莉:受害者不丢脸,可耻的是伤害妳的人

移民妇女对美国的幻想就像伊甸园一样美好,处处是自由与机会。 然而,语言不通、没有合法移民身份与对新环境的不瞭解,使得她们有的选择依然被压缩。她们只能打黑工,为了寄钱回家、偿还为了来美国的借贷、以及负担在美国申办身份的高额私人律师费,在害怕与资源缺乏的状况下,只好作出抉择,一旦这个抉择作出,就算财务状况逐渐稳定,想改善受控制的困境,要回头依然比登天还难,原因很简单,“穷怕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钱”、“我这种女人还有哪里可以去?”

对于受暴妇女支持方案的研究显示,离开暴力很大的推力是支持系统的建立与经济的独立 。 许多性工作者的困境,是深陷于经济独立和性交易内外暴力间的两难。举例来说:继续从事性工作,必须面对压榨与人身安全的顾虑,但能够赚取温饱的生活;离开性工作,便会重回贫穷与失业,以及面对其他人身安全的威胁。性工作从谋生工具逐渐成为这些妇女的生活方式, 理由不难看出:第一,只要待在这个圈里,能够躲过世俗道德的批判;第二,她们也已经失去改变的动力与信心。(你记得《悲惨世界》不得已因为生存成为性工作者的安海瑟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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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性交易是否该合法化,不管性交易是否你情我愿,我们其实都应该从权力关系以及男性特权(male privilege)观点来看超过 90% 的性交易。依据性工作者们的故事与研究结果,女性(性工作者)以及男性(嫖客)在资源分配与权力背景上有很大的不平衡。由于女性性工作者的背景多为交易双方中的弱势(经济、社会地位、受暴背景),而性交易中性别比例的悬殊(性工作者 95% 为女性),很有可能强化了性别的权力(power)差异。其他同样有高比例女性的职业,如:空姐、护士、老师、清洁工、保姆等和性工作不同的是,与其服务对象的性别差异与权力背景,没有如此地鲜明与悬殊。(推荐阅读太阳花女王与黑纱女:父权社会共犯结构与主流女性主义的局限

"New York City's Red Light District" by Chris Arnade

在权力关系中,掌握了较多的特权也就是有较强的权力(power),更者是有较多的谈判条件(leverage)。当然有听过少数性工作者对嫖客大小声,对接不接客有很大的自主权,但这样的举动其实风险很高,例如:失去客源、被告密(向警察或家人)、暴力等,反观男性嫖客可能面对的风险相较小很多。这是性交易中权力不平衡的另一个面向。男性的强权与女性的失权,在大多数的性交易里表露无遗。

性交易非法,提高了性工作者被皮条客、黑道、人蛇集团剥削的风险,也让性工作者在面对社会道德谴责时,雪上加霜地面临法律惩罚。合法化性交易或许能让性工作者不需要躲躲藏藏,也或许能改善性工作者在健康方面的需求,但改变不了的是性交易中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现象,改变不了社会资源的性别分配不均与性别歧视,也减少不了性暴力案件,因为性暴力不仅止发生在性交易中,而是发生在所有的女性身上,研究也证明性交易是性暴力的延续,而不只是起始。

同场加映:被强暴不是女人自找的

另外,合法化后,性与劳力是否不分价值高低,比照最低工资给薪、课税、课健保?那我们还是无法解决女性贫穷问题。再者,对于性工作的审视,社会与研究的切入角度长久以来都以性工作者为主,而忽略了皮条客、嫖客等既得利益者的出发点,无法审视他们参与性交易的动机与目的。

在纽约支持性工作者机构里的两年里,几乎没有讨论性交易是否该合法化,而是积极宣导去污名化、与司法系统协调停止将性工作者的弱势推下更深谷里的方案、与政策制定者游说改善保护妇女权利的措施。我想我们心里明白,“性交易”是“性别不平等”的“果”,我们需从“因”下手,才能彻底改变剥削关系。 (同场加映千面女性情欲:学术圈、社会运动与大众文化中的女性情欲

 

特别感谢:KC, Tho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