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日,对于很多人来说,今天只是个难得放假偷闲的好日子;但对于1947年的他们,今天是永远也无法抹灭的灾难。陈澄波,首位进入帝国美术展的台湾画家,在这样一场灾难底下无端被波及。这样一位在日本时代意气风发的台湾画家,还来不及在祖国的怀抱中展开理想,就消失在台湾人的记忆中。或许有些沈重,不过你,还记得那些在历史洪流里消失的人们吗?

1926年10月16日,由日本帝国美术院主办的美术展览会,在东京上野公园内拉开序幕。这一年的会场中,出现了一幅名为“嘉义街外(嘉义の町はづれ)”的画作。画家的名字,叫做“陈澄波”。

他是第一位以画家身分,进入帝国美术展的台湾人。

从1919年开始,这个被称为“帝展”的活动,一直日本最重要的官方展览会。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07年的“文部省美术展览会”(又称“文展”)。

在文展和帝展中,担任审查委员的,都是日本国内极具权威的学者与批评家;能够入选的,当然也都是最杰出的作品。年轻艺术家,若能登上帝展的舞台,等于鱼跃龙门,在艺坛奠定了一席之地。

当然,这种位于帝国中心的展览会,过去几乎是由日本人所独占。就连一般的日本艺术家,要入选帝展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身为被殖民者的台湾人,想要跨越门槛,登堂入室,自然更是难上加难。

但陈澄波却出乎众人意料,以他过人的才华,打进了日本帝国的艺术殿堂。


嘉义街外

1895年出生在嘉义的陈澄波,那一年已经31岁,算不上太年轻了。可是他的画家生涯才刚刚开始。当时在台湾,美术教育的资源十分贫乏,陈澄波虽然早对绘画有兴趣,但始终没有机会接受训练。

17岁那年,他考上台北国语学校公学师范科,北上读书。几年后毕业,又回到故乡任教,就这样在嘉义度过了7年岁月。

在快要30岁的时候,陈澄波的人生终于出现了重要的转变。他离开了台湾,远赴日本的东京美术学校就读。

陈澄波在东京留学的日子非常简单,一来他必须省吃俭用,二来他几乎把大部分的心力都花在学习上,就算是假日也绝少娱乐。多数时间,他就是到郊外,或是在上野公园之内练习写生。

30岁的陈澄波,比起同班同学们,年纪已经大上一截。而他台湾人的身分,更是要引人侧目。当时就读于东京美术学校的台湾人,少之又少。日本人对于这个殖民地的想像、误解,还有歧视,全都反映在陈澄波的身上。陈澄波好友回忆,当时有些日本同学喜欢询问他们会不会用筷子、是否习惯吃米饭,彷佛台湾是一个风俗习惯与日本完全相异的地方。更有些人认为所有来自台湾的,全都属于高砂族(原住民),无法想像台湾竟然还有不同族群的居民。无论如何,对于这个来自南方,皮肤黝黑的台湾人,多数同学并没有放在眼中。

可是1926年,“帝展”的入选名单一公布,立刻改变了这一切。那一年的参赛作品共计2,283件,最后只有154件得以展出,而陈澄波的画作,赫然名列其中。

进入帝展的陈澄波,开始获到众人的另眼相看,就连称呼都随之改变。从那一刻,同学们不再叫他“陈君”,而改称他为“先生”。当时的日本新闻报纸,也纷纷刊出了陈澄波的访谈。照片中,他笑的非常灿烂。

如果说“帝展”是艺术界的甲子园,那么陈澄波大概就是画家版的嘉农棒球队吧。

1926年的帝展,只是陈澄波崭露头角的开始。隔一年的帝展,陈澄波再次以“夏日街头(街头の夏気分)”入围。接下来,在1929年和1934年,陈澄波的作品,也陆续受到帝展审查委员的青睐。甚至在1933年,他的一幅画作“清流”,还曾经代表中华民国政府,参加芝加哥世界博览会。

陈澄波的成功,鼓舞了许多当时台湾画家。同时和他赴日习艺的其他台湾人,比如廖继春,也陆陆续续有机会进入“帝展”的行列。

1933年,陈澄波终于回到了台湾。此前,他还曾居旅居上海4年,在该地的新华一专与昌明艺苑任教。过去陈澄波在日本受到的训练,是以西洋画为主,这回到中国去,他把握机会更近距离的研究中国绘画的传统。

回台之后,为了推广台湾的艺术教育,陈澄波和一群朋友共同创立了“台阳美术协会”,并且每年定期举办展览。这个协会,也成为日本时代台湾民间最重要的美术组织。

当时日本政府,已经按照“帝展”的模式,在殖民地分别举办“鲜展”(朝鲜美术展览会)和“台展”(台湾美术展览会)。尽管如此,“台阳美术协会”在众人合作下,还是找到了发展的空间,成为规模最大的民间展览,和官方“台展”分庭抗礼。身为“台阳美术协会”一员的陈澄波,自然也在其中发挥了许多作用。

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台湾“光复”,回归“祖国”。陈澄波虽然不是积极的抗日份子,但对于这个改变仍是充满期待。他想要延续一直以来的心愿,把台湾建设成一个充满艺术文化的宝岛。

只是,这位在日本时代意气风发的台湾画家,还来不及在祖国的怀抱中展开理想,就要消失在台湾人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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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街头

1947年2月28号,台北市专卖局的外头,聚集了大批民众。前一天,台北市的警员因为查缉私烟,引发警民之间冲突,最后竟导致民众一死一伤。群情激愤的民众,沿街敲锣打鼓,大呼口号,想要向政府讨回公道。游行队伍还没抵达长官公署前,突然枪声大作,队伍中有人立刻中弹倒下。

这下子,警民的冲突越演越烈,终于一发不可收拾,而且逐渐蔓延开来。各地方从1945年“光复”以来,对于官方长期累积的不满,因为这个事件而爆发开来。

当时广播电台,纷纷呼吁:“中南部的同胞们,立刻响应台北市民,起来打倒贪官污吏!”

3月2日,事件终于延烧到了陈澄波的故乡,嘉义。

当时,嘉义的年轻人很快地组织了起来,要求政治改革,甚至用广播募集志愿军,并且包围警局、官舍。包括嘉义市市长在内的许多官员、警员,还有其他外省籍人士,见到这个状况,开始纷纷走避,最后躲到了有军队驻守的嘉义水上机场。军民就在机场之外展开对峙。

3月5号,有几架飞机经过机场上空,空投了武器和粮食。得到支援的官方军队,因此开始展开反攻。他们冲出了机场,和市民展开了巷战。在这场恶战之中,有许多人因此而丧生。

嘉义的广播电台见状,紧急向全岛各地求援。许多人听到了广播,开始从台南、云林、彰化、台中,涌向嘉义,他们有许多是年轻力壮的学生。

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名来自山地的邹族人,也加入民众的行列。这群原住民青年,是收到嘉义市民的请求,而下山帮忙,除了维持嘉义市区的秩序,也协助围堵机场。在日本时代受过战斗训练的他们,发挥了强大的作用,逼的官方军队节节败退,甚至必须在撤退之际,焚烧自己军营的物资,以免落入对方手中。

就这样,双方又一次僵持在水上机场外。

嘉义人包围了机场,切断了水电。但同一时间,和谈的行动也在展开。认为双方冲突即将结束的邹族部队,因此先行撤退。

到了3月11日,嘉义市民派了十二个人,作为谈判代表,当时身为嘉义市参议员的陈澄波,也是其中之一。

就在这群和平大使进入机场的同时,机场外的民众也逐渐撤离。

只是没想到,这场和谈的结果,竟然和预想的完全不同。


陈澄波1946年的作品“庆祝日”,描绘嘉义“光复节”的景象
(图片来源:来源

当陈澄波等人进入机场之后,迎接他们的并不是善意。相反地,他们一踏入军方的领域,立刻就遭到逮捕,双手被用铁丝网紧紧捆绑。

原来,就在民众撤离水上机场之际,当时在高雄的军队,已经渐渐掌控了当地情势,开始北上支援。换句话说,政府军队已经拥有了绝对的优势展开反攻。因此,在大军集结之后,政府就对嘉义展开了镇压。很快地,嘉义市区进入了戒严的状态。

几天之后,陈澄波等人由警察和士兵押解着游街,先是经过嘉义喷水池,然后被载送到火车站前,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枪毙示众。

陈澄波的二女儿人在当场。她拉着一个士兵的裤脚,哭喊着说:“这是我父亲,他是好人,你们要探听清楚,探听明白才能枪决。”但她被士兵一脚踢开。

陈澄波笔下最美丽的嘉义街头,就这样变成了染血的刑场。

二二八事件之后,陈澄波成了禁忌。在接下来的三十年内,台湾的报章杂志上绝少提到他的名字、他的事迹,还有他那扬名国际的画作。

陈澄波的好友,同是画家的刘新禄,因为受到此事极大的冲击,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无法提笔创作。

一直到1979年,雄狮美术月刊社才第一次举办了以陈澄波作品为主题的画展。即便如此,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报导或研究,对于他的死因,不是轻描淡写,就是绝口不提。甚至有一篇介绍文字强调,他在1945年之后“全心全意加入归回祖国后重建的行列……成为本省画家第一位国民党党员,从此他忠党爱国,一直到生命的终结而此心不移。”

三十年说长不长,但是也刚好就是一个世代。曾经有一个世代的台湾,就这样遗忘了一位最杰出的本土画家。

而陈澄波,不过是消失于那场灾难之中,许许多多菁英中的一人。


陈澄波遭枪决后的遗照
(图片来源:来源

终于这一切过去了,终于我们活在了一个可以自由谈论陈澄波的时代,终于有越来越多人知道嘉义曾经出现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家,终于我们对于这些过往,不需要遮遮掩掩,不需要心怀恐惧。我们可以记得他们,记得陈澄波,还有那些平白消失在历史的人们。

所以我们要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