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没有她也可以好好长大,就表示她不存在吗?作家田威宁在 37 年后决心飞到夏威夷,寻找只闻其声未见过人的“母亲”。

文|田威宁

出走与回归

我一直知道“母亲”的意思,而不明白“母亲”的意义。

小时候,我是没有选择地成为没有母亲的小孩;长大后,我选择继续当个没有母亲的大人,毕竟没有母亲我依旧过得很好。

小时候又想看到飞机又怕看到飞机,因为曾有个大人说:“你妈妈是坐飞机走的,所以也得坐飞机才能回来。”幼年的我常仰望天空,而我始终不知母亲是在哪一架飞机里,也不知道飞机究竟会在哪里降落,于是后来就不喜欢看天空了。

刚上小学时,周间午后电视重播《星星知我心》,我和姊姊边吃葱烧牛肉泡面或维力炸酱面边盯着电视,有一集让我眼泪鼻涕直流,姊姊转头,露出诧异的表情问:“你在哭什么呢?”

我知道问这话的姊姊正在想念她的母亲,而我其实不记得那张模糊的脸,不记得她的声音,也不记得她的体温与气味——我诧异我可以为关于母女分离的电视剧情单纯地哭,就只是单纯地哭。


图片|Photo by Jakob Owens on Unsplash

母亲在我四岁左右离开了,小学时通上了信,航空邮件里附有她的几帧近照,我才终于知道母亲的样子,也发现姊姊和我长得不像母亲。

当年的照片一直存在我的记忆里,此后的母亲始终被定格在三十岁出头、娇小丰满、及肩的发、大大圆圆的眼睛,笑起来会露出酒窝的甜美女子。

多年前的电话中,母亲频频感叹在生了妹妹后腰粗了臀阔了,体重几乎是年轻时候的两倍,好看的衣服完全穿不下,整个人不好看了。我试图按照最新资讯更新母亲的模样,但脑海中的母亲,很快地又回复到我小学时看见的照片。都说眼见为凭,这话一点不假。

在我和姊姊的成长过程里,母亲选择彻底地缺席,少了我和姊姊,母亲仍然开始了新人生——或者说正是因为没有两个稚龄的女儿,二十几岁时的母亲才得以开始她的新人生。

这些年不曾有人告诉我们任何有关母亲的事,彷佛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在没有彼此的岁月里,日子依旧春去秋来。

我拥有召唤善意的眼睛,不知什么叫痛与恨,从小拿到各种漂亮的成绩单,每夜又累又满足地倒头酣睡。

我活出阳光普照,被认为几乎可成为励志书的人生。只是,我总质疑“永恒”与“应当”的概念,本能地避开建立深刻且固定的关系,并拒绝规划未来——毕竟没有那些我也过得很好。

直到今年春天,一位初识不久的少女,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倾诉她母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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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坚强的少女拥有美丽而任性的母亲,母亲无疑是爱女儿的,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女看不到她的母亲,且母亲拥有诸多祕密,但都不藏。她以为女儿还小,女儿不懂那些,殊不知父母总是把孩子想得太愚蠢,而孩子则早早看穿了,大人世界那些明明做了却说不得的。

“女儿看到的母亲”和“母亲想让女儿看到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仲秋的午后阳光洒下淡淡的金黄却不带任何暖意,长发被照成和阳光同样色泽的少女的瞳孔里没有我了,她望着远方,微微侧着头,淡淡地说:“她是我的母亲,我却不了解她。我想要了解我的母亲,不管要多努力。”

这话触动了我,我突然惊觉:

若想看见未来,得先寻找过去——我必须回到生命的原初。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跳过这个坎,且以此跳跃能力自豪,而再没想到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远兜近转地,它始终在那。

我闭上眼只是暂时看不见,我不能永远因为母亲不在,而假装母亲不存在——我早已长大,拿得动铲子了,是时候挽起袖子一铲一铲地填平它了。

太平洋的浪拍打的另一座小岛上,有我的母亲。我得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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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Photo by Eleonora Patricola on Unsplash

我想,到了夏威夷,就可以知道母亲的童年与少女时期,知道母亲和父亲相识相恋相离的过程,知道从未见过面,且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外公外婆是怎么样的人。

到了夏威夷,就可以知道刚到夏威夷时,一句英文都不会的母亲是怎么撑过来的;我想知道母亲在哪里工作,怎么认识她再婚的对象,想知道她的梦想与遗憾,以及对我的印象。

在台湾,没人可以告诉我母亲的故事。这个给了我生命,理应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有些问题我在电话中问了,然而,母亲的话语都像是挂在空中,一个个讯息像是一个个小黑点,连成母亲的轮廓,而那条轮廓线无论如何都是条虚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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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和姊姊买了直飞夏威夷的机票——这是过去的三十七年里,我所作过最重大的决定。

订票当晚,毫无意外地失眠了。之后的几个月,不时梦见一个热带岛屿,那里有蓝天碧海、没有尽头的金黄色的沙滩,以及高高的椰子树,有许多人攲在白色塑胶横条躺椅上,拿着装有红色和橙色果汁的透明玻璃长杯,就着吸管低声谈笑。

海浪以一种令人瞌睡的频率舐着沙滩,哗哗哗—漱—哗哗哗—漱—,我缓缓地走进暖暖的浪的微幅里,听见有人以低沉嗓音的中文呼唤我的小名,一转头就看见岸上有位穿着孔雀蓝连身裙的女人朝我走来,宽檐草帽将她的脸遮去了一大半。

我始终看不见她的脸,因为我每次都在她离我约莫十步远处惊醒。

惊醒后,就再也睡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