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無法憂鬱」、只靠性和瀕臨死亡的快感而獲得暫時性的滿足時,我們要如何從電影《超速性追緝》中學到在頭破血流之前,煞車?

性慾,也許是人類身上最難以定義的一種關係。它可以代表對他人的特定好奇與興趣、獸性般的暴力、意念上的佔有、擁有後的自尊與權力、純粹感官上的享樂。

如果用深度心理學的方式去描述,性慾是一種幻想式的自爽、是小孩子通過皮膚觸摸物件的愉悅、是肌肉於緊張與釋放間的顫抖、是對於某種意識外的「與世界融合」感受的追逐。

我們有一個前提是:性慾,自在地與不同人發生性關係,這種純粹官能的享受、壓力釋放,可以是健康的。

一些當代的精神分析理論主張即便是同性戀的性慾,也跟自戀人格(narcissistic personality)或精神官能症(neurosis,又稱身心症或自律神經失調)沒有關係,展現同性性慾的個體可以屬於身心健康的光譜 [1];或任意穿梭於兩性之間的雙性戀者,別人眼中看似「兩邊爽」的性關係,亦不能歸納到心理病態裡 [2]

在此前提之下,我們可以安心把重點放在臨床工作中的性慾,討論諮商椅上的性慾意義,了解性作為防衛功能背後的原因。

我將由淺入深的提出四個探討,從性慾作為對自我感受的逃避、對情感關係的防衛、對自我罪惡的懲罰、乃至一種創傷後於自毀與存活之間的無盡沉淪。而最終,當性關係成了創傷的防衛而橫衝直撞時,我們要如何在撞得頭破血流之前,剎車?

(1)性慾作為對自我感受的逃避

有一種人,男性常以流連於不同女性床鋪上的「唐璜」作為代表,他們看似有著征服更多與更多女人的慾望,卻無法從關係中得到真實的滿足。

在性關係上遊玩不羈的男性,在每次獵艷成功後都得到短暫快感,滿足了佔有慾,但他其實不是性浪蕩或什麼無賴,卻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可憐人。

他們對自我感到恐懼,是沒有自信、無法自我滿足的人,為了撐起自我及自尊,性關係成為了一劑要定時服用的安慰。除了在成功跟理想的對象約炮,能增益他們的自誇之外,在工作、家庭、自我概念上,他們都處於劣勢。很多時候,約了再多的炮,只會反過來徒增內心的空虛和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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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性慾作為對情感關係的防衛

人類的趨樂避苦本性,往往把性慾行為中的愉悅感放大,好用以迴避關係中的情感痛苦。

就像是一位女性個案,表面上她十分享受在交友軟體上跟合意的男生發生關係,當中亦不會有羞恥或罪疚的成份。然而十多年來一直單身的她,其實有著巨大的心結:「不會有人真心喜歡我,我也害怕對愛情有所渴望,因為愛人者先輸,而我不想輸!」

把性關係用作情感關係的「迴避」時,人們仍會在每一次約炮後感到內心的蠢蠢欲動,渴望更多調情,卻又畏於進取。由於對情感關係的渴望仍在意識邊陲徘徊,因此糾結與痛苦仍時時發生。

一旦對情感痛苦的「迴避」進一步升級為「防衛」,那麼性關係就有了強迫的性質,且把親密互動下可能被勾起的情感因素隔絕於意識。這就是今天交友軟體上一些人標記「#純約炮 #不囉唆 #不找感情」的其中一個主要因素。


圖片|《超速性追緝》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3)性慾作為對自我罪惡的懲罰

在文明社會裡,我們都知道性與愛的結合、柔情與激情的雙贏,是理想中的關係樣貌;相反,越原始或低下的文化裡,性越能夠像動物般,隨想就上。因此,精神分析師不得不考慮到一些被教育良好、本身價值觀也相對保守或傳統的女士,為何突然想去約炮?

在臨床工作裡,一些從不在性方面放縱的女士突然想把自己「弄髒」,背後總有一刀情傷,她們想要經驗墮落,好懲罰自己愛錯人,以不符合自己道德觀的性來懲罰自己「不值得被愛」。

但這種自我懲罰背後,其實是對拋棄她們的前任做出不忠式的報復,在某種自我貶抑中,她其實潛意識地取得一種主動權,重申被愛的需要 [3]

順帶一提,一些男性有著被強烈潛抑的同性戀慾望,這在意識上會呈現出一種恐同傾向。而為了抵抗潛藏的同性戀慾望及罪惡感,他們也會以強迫性質的異性性關係來「懲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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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性慾作為創傷的效應:於自毀與存活間沉淪

有一種創傷,是心靈的破裂,而裂縫下洩漏的是根本性質的憂鬱。憂鬱,在精神分析裡總代表「無法修復」(can’t repair),有一種死寂感在自我與他人內心,無法修復,只能極力抵抗。美國自體心理學始祖 Kohut 稱這個人格核心做缺陷自體(defective self)[4]

一旦缺陷自體(面臨)崩解,佔有與連結的情感(possessive affection)便分崩為性享樂的追求,而那份情感的堅決性(assertiveness)則離析作攻擊與破壞的表達。

進一步來說,唯有性享樂與破壞的同時達到,缺陷自體者才能感到自體沒有真的崩解,感到存活下來;然而,當下一次自體(面臨)崩解時,性享樂與破壞的循環又只得重啟,成為一種自毀與存活間的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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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 1943-)執導的《超速性追緝》(Crash, 1996)很能說明這種特殊的心理狀態。

這部改編自英國小說家 J. G. Ballard(1930-2009)同名小說的電影,講述 Ballard 與妻子 Catherine 於性生活無法滿足,因此都是各自尋歡,再把風流韻事帶回床上分享的慾求不滿者/性關係成癮者。

一次車禍裡,Ballard 受了重傷,卻跟相撞的女士 Helen 燃起性慾。Helen 後來介紹 Ballard 去認識熱衷於以「真車實撞」重現傳奇車禍的車禍狂熱者 Vaughan 及他工作室裡的車禍倖存者們,Ballard 也一步步帶著妻子,深入 Vaughan 對車禍快感的著迷。

他們在車廂中性交,在高速奔馳中得到快感。當你以為他們之間建立起某種羈絆時,Vaughan 卻在高速公路上追撞 Ballard 和 Catherine ,直到自己在事故中死去。最後,Ballard 找來一台跟 Vaughan 同款的車,在路上追撞起 Catherine,當她失事躺在路邊的草地上,Ballard 便上前跟她性交。


圖片|《超速性追緝》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大部份影評聚焦在故事中的性快感與死亡與機器的戀物式結合,卻沒有一篇注意到電影中的核心情感:無法憂鬱。

無法憂鬱是指對無法修復下的一種自體狀態,無法哭、無法恐懼、無法道歉、無法感慨、無法自憐、無法同情、無法哀悼──並因著自體的崩解,隨即便以性和破壞來撐起自體。

這一切都反映在車禍當下,Helen 的老公死了,卻向對車的 Ballard 解衣,掏出自己的乳房;在車禍後,Catherine 不願出席 Helen 老公的喪禮;她一邊說著車禍的可怕情景,一邊幫 Ballard 手淫;同車的 Ballard 和 Helen 才差點出車禍,便立即到停車場打炮;在 Vaughan 第一次追撞 Catherine 後,她和老公一邊幻想著 Vaughan 的陰莖,一邊做愛⋯⋯把妻子撞倒在路邊,沒有傷感與後悔,繼續性交。

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也只為證明一件事:在車禍的死亡邊緣、毀壞及快感刺激下的剎那間能夠存活,自體就仍然存在,也無需感到絲毫的憂鬱。

車禍下支離破碎的車,受重傷的人,把廢車重新修繕,傷者以金屬支架及疤痕的新形式活著,然後計劃著下一次車禍──性關係已經被扭曲至錯倒(pervert)的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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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電影裡首尾呼應的那句「也許下一次可以(Maybe the next one…)」,脈絡上是指「也許下一次可以⋯⋯從性交中得到滿足」,但在自體心理學的探究下,這句話更應該翻譯做「也許下一次可以⋯⋯真正的重生,不再於性與死之間無盡徘徊,不再需要用現代科技重塑人體(The reshaping of the human body by modern technology),才得以保證自體還活著(不被憂鬱殺死)」。

《超速性追緝》之所以好評惡評參半,成為一部在道德底線遊走的奇片與禁片,我想一大原因在於那種缺陷自體的崩解感,即通過影像敘事一再於觀眾心中留下的噁心與無望感所致。

憂鬱的情感就在螢幕背後卻無處表達,性慾與死亡交替,彷彿以車禍來修復傷疤,卻只是印證自體崩解得無以復加。原來,在這超速路上,沒有救贖的極樂出口!


圖片|《超速性追緝》劇照。甲上娛樂 提供

自我感受的逃避,其實佛洛伊德早就給出最真實的建議:對自我誠實!心中那個不足的部份,如果你逃避,它就永遠都在。但如果我們轉身,承認它的存在,不足也可以轉為成長的動力。

就情感關係的防衛,我們亦需要多一點的自覺,先意識到自己在迴避著什麼,依賴著什麼來尋找慰藉。有時候,先去認清現在的方法,其實永遠不會帶來心中真實渴求的目標,我們才有可能斷捨離,並調整我們的行動。

就自我罪惡的懲罰,由於它比較是潛意識層次的,所以自救是相對困難。但臨床經驗上,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其實於事無補,以及意識到行為背後的需求與報復心態,往往是轉變的契機。

最後,就性慾作為創傷的效應,除了告訴這些傷者去接受心理諮商與治療之外,更多時候也要問他們是否想要、及是否準備好去改變。──所以,陳腔濫調也得說,改變的力量很多時候都是啟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