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夫妇往返的信札中,不仅在寥寥数语间流露心有灵犀,更满溢着知己间的真挚与珍视。

张爱玲的孤僻是自己都承认的:

“我姑姑说我事无大小都不必要地遮遮掩掩”,1992年3月信

因而一生中往复书简虽多,能见她抛开小说里冷看苍凉的姿态、坦然畅所欲言的,大概就多只在她寄给宋淇、邝文美夫妇的信札里了。他们三人自1952年在香港相识,到1995年张爱玲将遗产相托后于洛杉矶离世,知交四十余年,真正同地而处的时间却不过四年,六百多封的鱼雁往返便于焉成为这段传奇情谊最佳且唯一的注脚。

面对始终隔着一座大洋,陪伴并支持自己度过生命里最困顿时光的毕生挚友,张爱玲的各种欣喜(“高兴到极点。”一句频繁出现于各信中)、怯懦:

“知道这世界上的确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方面,我现在反而开始害怕”,邝文美誊抄之张语

与悲伤:

“直到你们一转背走了的时候,才突然好像轰然一声天坍了下来一样”,1955年10月张信

皆表露无遗。宋邝二人极爱张的才华,写给她的信以鼓励、关怀的内容居多,兼述生活琐事;倒是饱尝知音难觅之苦的一代才女,总不经意地在字里行间透漏了对二人的珍视与感激,情感之深刻,让行文向来娴静温和的邝文美也曾连书多次“我深受感动”。

然而最让人之情感显得深刻的,却当属时间。在邮件递送时程至少一周、通讯不便,加诸以彼此生活上种种变动频仍(张在美国长年居无定所,宋氏夫妻则历经儿女离家、病痛缠身等变故),以及张爱玲“三搬当一烧”的潇洒个性下,往往前后两封信件间隔的,是长达半年的空白时光;或者出现双方信件在太平洋上擦肩而过,不约而同焦急询问彼此近况的时空交错之景况。尽管如此,书中节录的百余信简读来却毫无滞碍之感,总要刻意计算起信首的时间,才赫然惊觉短短数页间,竟已过了七八年。写作、儿女、婚姻、疾病、工作⋯⋯,三人絮叨着日常,中年一下走到了暮年,蓦然回首,也不禁震动:

“这些岁月怎样飞走的?想来心惊!”(1984年7月邝信)

时间的流逝令人感慨,但历久弥坚的情谊:

“隔了这些年,还是只要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 Mae 说的”,1992年3月张信,Mae 即邝文美)

却因此更为动人。

早在遇见宋邝二人前十年,二十出头的张爱玲就曾写下: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不知她当时是否相信自己生命里也能有这样“所要遇见的人”,毕竟一辈子相遇的那许多人中,交谈甚欢、心有灵犀的电光石火瞬间也许多有,但在四十余年间,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1955年10月张信),到“生平唯一的一个知己”(1992年9月张信),凭着略略书信始终悬悬念念、用寥寥数语便能相互理解的,也不过一两人而已。张爱玲赶上了她的知己,我们则因此赶上了那个因知己而活得更加真切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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