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画里的光都是虚拟的,但就和人生走过的路一样,它有着存在的重要意义,让我们相信故事。因此灯光师可以说是动画制作流程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决定了这部电影的整体氛围,为角色创造更鲜明的场景。

专访当天,现于索尼影业(Sony Pictures Imageworks)担任《尖叫旅社:变形怪兽》资深灯光师的林淑贞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温哥华,透过视讯镜头向我们招呼。

她给人感觉相当俐落,甚至有些寡言,谈吐之中,却带有相当的笃定。如同灯光师的工作,准确地、精密地、吹毛求疵地,为角色与场景填入或冷艳、或温暖的光线,彷佛带我们在虚幻里亲近真实,让我们相信故事,相信角色确实存在。

光与色彩的推手,成为一个灯光魔术师

“灯光是所有流程的最下游,它是最后一个步骤。”淑贞提到,3D 动画制作有既定流程,从最上层的模型开始,到动画制作、艺术效果、烟雾出场,最后,才是打光。

谈到世人皆好奇的动画工作细节,淑贞笑说,灯光师的每一天,其实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尤其好莱坞动画制作是非常高度分工的,每一个镜位都以相当细致的视角层层把关,从前制到后期,针对成果一次次的修改已是常态。

“每天早上开会,等 supervisor 的修改意见,下午会议后,再看主管对于改过的 shot(镜头)有没有其他问题,有的话就继续修改,这就是我们的日常。”


图片|林淑贞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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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高中毕业后远渡重洋来到纽约,从求学到开始踏入灯光艺术领域,也有将近 20 年的资历,淑贞坦言,这一切都不在自己原先的规划之中,大学主修平面设计的她,原本打算跨足网页设计,没想到因为一堂 3D 动画课,改变了她的一生。

“毕业后,我原先是打算当动画师的,但后来找到的工作,很多都需要包含了灯光的专业,做着做着,就慢慢变成灯光的专家了。”

生命之于她,有一股顺水推舟般的潇洒,从台北到了纽约,面对大城市的陌生与繁忙,掐着一股傻劲闷声闯荡,在东看看、西看看之后,找到了适当处落脚,回头去看,那都是一次又一次生命的抉择。

而那些选择承接与职涯转弯的负重,她说来都有种意外的轻盈:“因为我后来发现,其实做灯光比做动画适合我,它结合了更多我的兴趣,包括色彩学、摄影、传统美术、科技和自然的元素。”

固然误打误撞地,却也使她意外地从动画入门,瞥见了灯光的迷人之处,淑贞提到,灯光艺术之所以千变万化,是因为电脑拟真与 3D 技术无所不能,它的无限,造就了动画里头无垠的世界,而灯光师,就是掌握了这些广告、电影及动画 Final look 的关键角色。

所谓梦想也没那么遥不可及,顺顺走你总会找得到

19 岁初来乍到,性格温吞的淑贞彷佛在世界的中心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只身于海外,什么事情都得要自己来,读书、工作、找房、搬家,在国外生活久了,对于性格的影响比预期地还要巨大,“在出国之前,我的个性还蛮懦弱的,连公⾞都不太敢搭,但出国就是被硬生生丢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什么事都得扛起来做。”

她说,在纽约读书、工作近 10 年,养成了独立的性格,过往所有轨迹,如今都成为她的真实缩影,“现在的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的,作风上也比以往强硬许多。”

从广告业入门,一路挺进好莱坞,大城市里头有大梦想,很多事情往往是不期而遇,她说,到了国外才发现,所谓梦想也没那么遥远,它们都在触手可及之处,等待你去发掘。


图片|林淑贞 提供

同场加映:要花多少年,才能为职涯做出“正确”的决定?

“小时候的我,连特效、灯光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更别提要以它作为我的职业了。”淑贞认为,有时人的处境随着环境迁移,机运带着你抵达这里、看见新的风景,于是生命转了个弯,朝向你也未曾想过的方向前行,即便历程中偶有风风雨雨,有数不胜数的不可预期,你也应该可以保持弹性。

某一年,她在一间纽约广告公司,为加拿大的电影院做一支小短片,记得那个案子非常赶,约莫只有三周时间,她与另一位灯光师两人日以继夜地赶工,扛起 50、60 个镜头,除了灯光,还兼做场景、人物材质,“有时候做一做,大家都累到在公司椅子上睡着,但也许是因为同舟共济过吧,那种革命情感到今天都还很深刻。”淑贞提到,吃苦时刻恒常,日常总是煎熬,然而一见成品,那就是另一种成就感的冲击。

“在电影院里,看见的每一个场景,都会让你回到制作的当下,以及那几百次的修改,”淑贞说,成就感就在这些细节里,她永远记得,在纽约时曾接一支芬达的 3D 短片广告,由于时辰紧迫,因此也时常加班,案子完后安排了假期回到台湾,再辗转到泰国旅游。

“那天去到泰国的旅馆,一打开电视,就是那支我在纽约做的芬达广告。”而灯光职人的永恒时刻,就在那时那刻。

失去也许是逃过一劫也不一定

在纽约广告业打滚 9 年,随后到 2015 年转做电影至今,也已是长长 15 载。

从第一部参与动画《熊麻吉》到今天,历经了《X-Men》、《神鬼奇航5》、《神力女超人》、《狮子王》、《移动城市》、《尖叫旅社:变形怪兽》等多部众所周知的大制作电影,因为工作的关系移动了 9 个城市,足迹行遍英国伦敦,澳洲雪梨、墨尔本,纽⻄兰威灵顿,加拿⼤蒙特娄、温哥华,和美国纽约、⻄雅图、加州,在这之中,若说没有挫折,那绝对是骗人的。

“在广告、动画、电影圈遇到的挫折,大多数与签证有关,毕竟这行都是签合约的。”淑贞提到,绝大多数的灯光师跟着案子移动,与一般长驻一个公司的工作签不同,需要随着雇主转移而重新置办,“遇到那种,不想帮你办签证而不愿意雇用你的公司,也是常见。”

在美国,如果艺术家们无法解决身份问题,就很难与别人公平地在职场竞争,这是外国人的身份困境。


图片|林淑贞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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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如何面对长期以来在职场上的不平衡?

她想了半晌,提到在这之中,不断地为自己建立心态,只想着生存对她来说才是最实际的:“我个人有个信念,就是 “If you want it enough, you will find a way.” ,在家里我爸比较重男轻女,我很怕出国留学后一事无成的回家,从此会对自己信心崩溃,所以我选择不为自己留有后路。”

就因为一个“不为自己留有后路”的信念,因此即便在身份问题阻碍重重的时刻,她都未曾想过回家,目光仍只看向前方。

刚毕业那年,美国工作天在开放申请的两天内便已额满,为了取得合法工作身份,她重新回到学校透过学生签证留下,再试着办理连律师都说申请机会不大的艺术家签证。

“在拿到艺术家签证之前,吃亏也是常态,遇到公司赖帐、诈欺,只付我极低的薪资,最后还拿不到工作签证,身份被黑之后,有好一阵子找不到合作的公司。”淑贞说,即便在那样的黑暗时刻,她心中还是想着,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也要想办法在纽约活下来。

“只能说,坚持过后才有现在的苦尽甘来吧,艺术家签证拿了 6 年后,才有机会办到特殊人才绿卡,有了身份的自由,才有了后来的电影与动画之路。”淑贞提到,当我们从未离开故土,便很难理解身份之于自由的重量,

“有时候,人在低潮期会因为看不到尽头而想放弃,然而正所谓‘譬如为山,未成⼀篑,⽌,吾⽌也;譬如平地,虽覆⼀篑,进,吾往也’,有时候你明明离光明很近了,如果放弃,就功亏一篑了。”回忆当初的艰难,淑贞说,很为当初没有放弃的自己感到骄傲。

“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可以走得比当初想像中的还要远,在这之中偶有失去,但有时你会发现,未来总会以各种方式来向你证明,那些曾经坚持但失去的,很有可能并不那么适合你,因此生命帮你安排了另一条更好的路,正如当初我要是在那间很烂的公司留下来,我也不会来做电影了,所以,失去有时并非坏事,而是逃过一劫也不一定。”

让灯光的艺术与剧情嫁接,才能真正说好一个故事

问及为广告、电影、动画做灯光,有何相同或相异之处?淑贞说:“其实不管是做广告、动画还是电影,打灯的原理都是一样的。”她提到比起为“实物”打光,动画给予灯光艺术家更多发挥的空间,因为那毕竟不是一个真实世界里的东西,能够创造的氛围与情境也就更多。

“以《尖叫旅社:变形怪兽》来讲,我们希望为观众创造更‘身历其境’的感觉,前三集大部分的场景都发生在黑暗森林,最后一集开始有进到南美洲的热带丛林,这跟过去营造出的氛围完全不同。”

她提到,透过灯光,想带给观众更多情绪的共鸣,灯光有其能力与魔力,除了建立场景之外,还包含沟通氛围,在背景复杂的情况下要让人物与故事主轴跳脱出来,又不能让画面显得太假,显得不真实,十足需要工夫。 


图片|索尼影业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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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师为电影抹上它专属的质地,有晦暗、有光晕、有低调、有海派,淑贞为《尖叫旅社:变形怪兽》建丛林,在森林里的微小处多加一些叶子的阴影,从哪边让光射进来,穿透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缝隙,让颜色真实,让生气始于创造。

回过头来描绘吸血鬼的居所,城堡介于 2D 与 3D 之间,要有一些迷幻,要离观众远一些,所以得增加雾气,因此其中最困难之处莫过于,让吸血鬼在复杂的场景里可以突出,让他成为空间里的主角,让光的艺术与剧情嫁接,有机会说出更多台词无法乘载的细节,这是灯光之于电影的迷人之处。


图片|索尼影业 提供

“很多人在广告业做久了,会很向往去做电影,因为广告 booking 的时间比较短,自由工作者们有时几天、几个礼拜就得换一间公司,然而电影动辄半年,对我们来说,会是相对稳定的合约。”

淑贞说,有时工作在于取舍,电影制作通常是大团队,而灯光师则是其中小小的一员,你只要负责打好灯、做好合成就好,然而广告公司相对规模小,你能掌握的方向比较广,“如果问我的话,我会觉得做广告比较有成就感,因为从材质到灯光,几乎什么都是你做的。”

然而关于职涯的转换与生命中的抉择,最终,还是得回到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休息够了,要再记得出发就是了

“做同一件事情超过 15 年,而从来都没有倦怠感是不可能的,”淑贞提到,尤其在得不停换公司、找新工作的情况下,几年前在伦敦做完当时的案子之后,突然产生了很深的倦怠感,“当时严重到,当我想着要再次ㄧ家又一家的面试,重新把自己介绍、推销给公司,我就想吐。”

从此地到彼地,连同影响了伴侣与宠物的生活,自己的价值又得在一次又一次的面试中,被评价与衡量,“总觉得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到现在的位置,但找新工作时,还是会被各种理由拒绝,有时甚至是觉得我太资深。”

她拄着下巴,略带失落的神情从视讯另一头传送过来,至今仍留有些许的不甘,她说,心理不平衡在过去是常态,“看着有些跟妳相同资历的同事能拿到工作,而我落选,那种得失心很重,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感觉很迷失。”

找回工作热忱不是瞬间的惊醒,而是在日子推移之中,渐渐又开始明白工作之于生活的个中意义,你会知道,当下对于自己的怀疑,很多时候带着仓促的期盼,因此很多“为什么”油然而生:为什么比不过别人、为什么总是做不好、为什么会落选、为什么那么不公平⋯⋯

“然而我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尤其,我也不需要逼自己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这个行业里头有很多结构性问题,包括作为外国人的身份困境、我不擅长的交际与攀关系,这些,我可能也无从改变。”淑贞说着,言语里头有着一股积极式的消极,而那种消极也并非真正的消极,反而有种把自己从怨天尤人的情绪里拖出来,让我们只专注当下的魄力。

工作有时就是凋零与重生的过程,倦怠感来来去去,累了的时候休息片刻再出发也无仿,然而休息够了,要再记得出发就是了。

梦想是否符合你预想的光环,你也得做过后再来评价

90 后之所以被称为厌世代,源自于失落的梦想,梦想一词,就好像移城古堡,于乱世坠落,拥有梦想好似一种嘲笑,梦想一词似乎与不切实际绑在一起,然而,淑贞却不这么认为。

“我想以自己的经历鼓励有梦想的人,很多事情你想了觉得难,但后来会发觉,跨出那一步才是最难的,不要让恐惧或太多藉口限制自己,也不要让任何人来告诉你‘你做不到’。”

世界上还存在着很多你以为不存在的城堡,想要攻占它,首先,你得先有个向往,“我小时候对于 3D 与动画行业全然不知,多走了很多冤枉路,如果我能透过这些漂亮的电影及动画画面,让年轻人对 3D 感到兴趣,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新的方向。”

职涯路长,终得在起起落落之间,找到自己休憩的一隅,她提到,很多事情,她都是做了才明白,来到纽约才认识动画,透过动画,认识了灯光,而在做了灯光师之后,才开始理解不同的“光”带着不同的属性,而在动画里头打灯,实是一种趋近于现实的创造,点一盏灯,加一束阳光,关于光影的魔术,以及它与自然间的关系,她也是一路走来,慢慢明白。

“游戏灯光师⽤灯光来引导玩家,在动画里,我们引领你的目光,聚焦在故事之上,这些虚拟的光都是存在的,而且有它存在的意义。”生命有光亦然,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你真的那么渴望,你就能不计任何困难地找出方法。

“但我也必须说,那些梦想是否符合你预想的光环,你不知道,但那也得等你真正经历过再来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