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暴力受害者/幸存者在性暴力事件发生后,他们的大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把痛苦的经历说出来,会给许多人带来一种创伤愈合的感觉?

文|野草

转载自公号:KnowYourself(ID:knowyourself2015)

公号简介:关注自我和内心,觉察即自由。

大家好,我是野草,KY 最风骚的女作者。

多亏了许多勇敢的能人志士,性暴力这头“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穿越重重叠叠的禁忌,“皇帝的新衣”背后的真相慢慢地呈现于世——与 10 年前甚至 5 年前相比,在今天,性暴力已经不是一件明显却被集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做讨论的事情。

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的,有以下这些重点:

一、有哪些身心原因导致幸存者/受害者难以讲述他们的经历?

二、为什么大家一起把性暴力的经历说出来,会给许多人带来一种创伤愈合的感觉?

三、什么时候这种社会文化的参与会给我们带来入不敷出的身心负担?

四、如何更加可持续地参与,既修复、提升自己的身心健康,又推动社会文化的改变?

文章内容可能会引发创伤回忆,请读者们密切关注自己的精神状态。必要时,请确保身边有能信任的人陪同。


图片|Photo by Pangaea on PIXTA

一、有哪些身心因素,导致性暴力受害者/幸存者很难和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对于性暴力,几大普遍存在的疑惑是: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他不早点说?为什么他过了那么多年还不说?

我们将从以下三个切入点去回应这些疑惑:

  • 暴力过程中的大脑功能受限
  • 用以描述性暴力的词汇缺乏
  • 伴随性暴力的羞耻与孤立

1. 当性暴力发生时,受害者的大脑状态未必有条件形成可叙述的记忆

在过去的文章中,我们曾运用神经生物学的知识,解释了人在遭受性暴力的过程中,自身的决策、推理、记忆、感受、行为惯性等方面会产生哪些不同寻常的突变。

在这里,我也给大家做一个简要的回顾:由于发生了生存条件反射(如:定格、战或逃等)和极端生存条件反射(如:解离、强直静止等),在暴力发生时,受害者/幸存者的大脑功能可能无法如常地运作。这意味着,当事人未必能在认知层面分析、理解、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日常情况下,当我们和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我们是有能力以故事的形式流畅地进行描述、讲解的。

例如:“我上周末和几个朋友去了海边玩沙滩排球。天气和环境很宜人,我感到身心非常放松。可惜时间过得太快!”

我们之所以能够以叙事的形式回述过去,是因为我们当时的记忆、感受、对时间的体验等等,都是整合的、一致的。

然而,性暴力当事人的记忆很可能是碎片化的(或岛状的、点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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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旁听者,不懂得从时间不完全连续的、逻辑不完全通顺的、因果不完全连贯的描述中,得出当事人真正想传达的意义。因此,第三方可能听不懂事件对当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别说,有一些受害者/幸存者可能对自己遭受性暴力的经过完全没有记忆。

2. 由于缺乏表达性暴力的词汇,幸存者/受害者可能不知道要如何说起

幸存者/受害者讲述性暴力的经历是一个沟通问题,而沟通涉及语言。

从心理语言学的角度,Parker & Mahlstedt(2010)指出,许多性暴力受害者/幸存者遇到的困境是:在语言上,他们缺乏描述自身经历的词汇。

这是因为语言既赋予了人们用以沟通的词汇及概念资源,也限制了人们对现象的描述和理解。

Parker & Mahlstedt 一语中的地写道:“如果没有特定的名字,就好像某种现象真的不存在”(“If there is no name for it, it's as if the phenomenon does not exist.”)。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夸张。

举个例子,同样是对海洋生物的概念:

  • 普通人:“只知道海洋生物的种类繁多。”
  • 海洋生物学家:“了解不同生物之间的丰富的相互依存关系,知晓不同生物在不同季节的迁移习惯,能描绘各种生物共同创造的现象。”

这是因为专家掌握了丰富的、与海洋生物相关的词汇,所以才能运用非专业人士不具备的背景知识和内在逻辑,以叙事的形式讲述各种关于海洋生物的故事,而这是非专业人士做不到的。

同理,因为缺乏性暴力知识的普及,决大部分人缺乏描述性暴力的词汇 → 因此,人们对它的概念也是如天地馄饨一般的混杂与模糊 → 许多幸存者/受害者无法用语言确切地解释他的经历,这也直接影响了旁听者(如:亲友、司法人员)对事态严重程度的评估 → 导致很难对肇事者实施确切的问责 → 导致相关预防措施的设计与实施不够合理有效。

在美国,与性暴力相关的术语(如“幸存者”、“约会强暴”、“熟人强暴”)自 20 世纪 70 年代才开始出现(Parker & Mahlstedt, 2010)。

因为有了这些术语及概念,它们指代的现象才有可能被看见,受害者/幸存者才能理解自己的经历,也才能向他人倾诉自己的经历。

3. 强烈的羞耻感使得一个个性暴力受害者/幸存者变成一座座孤岛

假设一位幸存者/受害者成功跨越了、或“有幸”绕过了前两道坎,那么至少还要跨过这第三道坎才能实现讲述——羞耻感(Alix et al., 2020; DeCou et al., 2017; Hlavka, 2017)。

羞耻感是一种有控制权的情绪(Master Emotion)。每当羞耻出现时,我们对其他情绪的表达就会受到抑制(Scheff, 1991)。

我们曾这样介绍羞耻感:

“想像小时候在班上蠢蠢欲动想要举手回答问题的你,在那个瞬间,一种情绪涌上来,让你死死按住了想要举起来的手,让你保持沉默”。

Alix 等人(2020)的研究发现,由性暴力引发的羞耻感会持续很长的时间。部分受访者在经过长达 6 年的时间后,依然承受着羞耻感的困扰。

受害者/幸存者并不是不想分享自己的经历,而是每次想“举手”的时候,表达的需求都被强烈羞耻感镇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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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羞耻是灵魂的疾病。它是自我体会到的、关于自我的一种最令人心碎的体验。羞耻是我们体内感受到的伤口,它把我们和自己分开,同时也把我们与他人分开”(Kaufman, 2004)。

Hlavka(2017)的研究发现,“性暴力受害者”这个身份与“男子气概”的身份是不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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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受害者/幸存者活在中间的这个断层之中,被截然相反的力量拉扯,被强烈的羞耻感捆绑,既与自己分开,也与他人分开——勾通自己的受害经历变成天方夜谭。

二、为什么大家一起把性暴力的伤痛说出来,对当事人来说有治愈效果?

幸存者/受害者所采取的策略,会对自己的身心健康的发展产生强烈的影响。

策略可以简要地分为两种:

  • 应对策略(Approach Coping):接受问题、寻求帮助
  • 逃避策略(Avoidance Coping):抑制、酗酒、自责

研究表明,严重依赖逃避策略的人比不太依赖这些策略的人更难走出创伤(Littleton&Breitkopf, 2006)。

我们通过今年年初的一篇定性研究来更具体地了解一下,为什么应对策略对个人更有治疗效果。

Strauss Swanson&Szymanski(2020)是谘询心理学领域的一位博士生和一位教授,他们的调查深度访问了 16 未成年的性暴力幸存者。

幸存者的共同点是,在暴力发生后主动参与反对性暴力的社会文化活动。文献共列举 11 种不同方式,其中包括但不限制于:

  • 参与社交媒体讨论
  • 发起社会倡议
  • 普及教育
  • 调查研究
  • 为他人提供资源

以下是本调查的结果:

遭受性暴力是一种让人失去力量的经历(a disempowering experience),往往会让人陷入沉默。而为社会文化的变化付诸行动的过程,是一个慢慢找回力量、找回声音、找回自己的过程。

1. 找回自己

A. 从沈默和耻辱到自由和赋权

其中 13 位参与者在付诸行动之前,都经历了长时间的沈默。但他们发现自从他们开始说出自己的遭遇后,他们经历了判若两人的改变,羞耻与自责慢慢消退。

B. 增强对自我(self)以及自己的经历的理解

参与者们发现,在社会与文化层面付诸行动后,他们能从更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经历,找到“上下文”去理解这段经历,同时,把内化的自责转变为外化的原因。

C. 高效地处理伤痛

在行动的过程中,堆积的情绪找到了一个有建设性的输出点——因此,对于参与者们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高效地处理情绪的方式。

D. 在公共场合变得更加自信和自在

经历性暴力常常会让人变得非常孤立,而且对世界缺乏安全感。但是参与者持有改变社会文化现状的信念,慢慢在过程中得到其他人的支持,因此自己也慢慢找回自信与自尊。

E. 人际关系质量的提升

9 位参与者注意到,付出行动后,他们的沟通能力、设定个人边界的能力,以及表达自己的需求能力增强了。这使得参与者原有的人际关系得到巩固,新的关系更真实。

F. 站出来,说出来

10 位参与者逐渐感到更加勇敢。比起以前,他们在面对暴力行为时,不像以前那样沈默不言。付出行动本身就意味着逆流而行,而他们在过程中渐渐学会了应对暴力的策略。

G. 看到变化就是一种赋权

10 位参与者表示,看到社会文化的改变(比如,大学贴出性安全指引)是一件让他们感到感激和希望的事情——这提升了他们的精神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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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帮助他人治愈,并从中得到治愈

11 位参与者表示,帮助他人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治愈方式。

A. 在这个过程中,参与者对他人的同情心增强,能够真诚地理解其他受害者/幸存者的经历,使得他们成为一种非常可贵的治愈能量。

B. 其次,参与者也表示,自己的可见度变高、自我价值感增强,因为其他人会向他们寻求治愈资源,这也有助于参与者走出孤立的状态。

C. 还有一点,参与者发现他们的自我概念得到正向的更新,因为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他们(重新)目睹了自己的力量、影响世事的能力、自我成长与自我治愈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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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与他人产生联结

A. 认可与支持

所有参与者都发现,付诸行动使得他们感觉被听见、被支持,而且不那么孤单。这是因为他们为自己及有相似经历的人创造了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他们理解彼此,且共享使命感与目标。

B. 对其他从事反暴力工作的人感到感激

7 位参与者表示,他们慢慢学会了感激历史上、世界上其他的反暴力工作者,并因此感到团结。

C. 与受到其他形式的压迫的人团结一致

性暴力的经历常常对一个人产生强烈的压抑压迫,这意味着从中慢慢走出来的人对暴力有深刻的体会。

参与者发现这种体会使得他们能够更确切地理解其他形式的压迫,并希望把这种正向转变带给更多人。

高危预警

反暴力工作意味着需要长期接收关于暴力的信息——对于每个工作者来说,这是一个绝对不可忽略的压力因素。上述实验的参与者们也发现,以下这些点需要特别警惕:

A. 创伤被触发

15 位参与者发现有时候自己的创伤经历会被触发,有时候甚至直接导致他们精神崩溃。

B. 感觉不堪重负,精疲力竭(burn-out)

10 位参与者表示付出行动的过程中,过于全力以赴反而负面地影响了自己的福祉。

C.“哪里都在说这件事情!”

8 位参与者表示,有时候铺天盖地的新闻让他们感觉自己的世界彷佛只有这一件事情,这也使他们的精神状态受到负面影响。

D. 失望和沮丧难以避免

有时候大环境的变化真的来得很慢、成果很微小、阻力很大——所有的参与者都表示遇到非常失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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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位参与者表示设限以及自我照顾对自己的福祉、及行动的效益至关重要。结合 Strauss Swanson&Szymanski(2020)的文章,可参考的行动方案如下:

1. 设限

A. 掌控媒体讯息对我们的影响

当我们非常在意一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像遇到龙卷风一样被它卷入——然而,失控感不利于自身的修复与身心健康,也阻碍了一个人为社会文化的改变长期地注入积极能量。什么时候可以阅读沈重的话题?什么时候需要关机休息?

B. 规划工作量与强度

我们可能太渴望世界如何如何改变了,以至于不愿意承认:世事的改变总是循序渐进的,而且,其实我们自己也是有极限的!什么条件下可以承担多一些责任?什么样的工作事项特别容易导致精神崩溃?

2. 自我关怀

A. 体会自己的感受

如果觉得疲惫,就必须好好休息——对,就是这么简单!

B. 有一个理解、支持你的朋友圈

人际支持网路像一张能让我们静静放松全身的床垫。

C. 提前准备好急救措施

万一精神崩溃,或过度疲惫,你的急救措施有哪些?

同场加映:“他劈腿了,我真的很难过”当朋友来电诉苦,以“同理对话”牢牢接住受伤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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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来普及一个冷知识:

性暴力是全球最大的公共安全、公共卫生、人权及经济问题之一。前三点比较容易理解,但为什么性暴力也是一个经济问题?

《美国预防医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Preventive Medicine)的一份涵盖 2500 多万份美国成年人被强暴案数据的报告显示(Peterson et al., 2017):

每名强暴案的受害者,一生中由该暴力事件延伸出的直接、间接经济损失为 122,461 美元。强暴案共计造成的人口经济负担(Popolation Economic Burden)接近 3.1 万亿美元(2014 年美元价值)。其中,32% 的负担由政府支付(约 1 万亿元)。

在这 3.1 万亿经济损失中,肇事者和受害者因为暴力事件产生的工作效率损失就高达 1.6 万亿美元,由暴力事件产生的医疗费用高达 1.2 万亿美元。


图片|KnowYourself 提供

性暴力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个值得全社会关注的社会议题。

我们离统计到这样的数据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当性暴力成为公共话题,我们就向解决这个问题走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