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是一本需要打开五感的小说,作者古乃方透过舞蹈、透过气味、透过音乐,带领读者历经一场又一场的感官冒险。

文|林运鸿

翻开古乃方的短篇小说集《尘埃》,令人有点诧异。里头没有常见的,前辈名家殷殷推荐;也没有一般文学出版所必备,同行好友惠赐溢美序言;甚至连本书的编辑制作,都是由作者自己一手包办的独立出版。

不过本书的装祯与设计倒是清新可人,颇有宫廷沙龙的华贵朦胧质感,封面是类似画家秀拉风格的鲜艳色块,拼画出一名在双人探戈中曼妙回旋的红衣女子背影。

可以推测,此图像来自书中同名短篇的场景速写。书封和内页都采用具象而强烈视觉元素,或许多少反映了作者对于文学写作之外的某些求好心切——在这个沉静阅读已经沦为市场边陲的世界,这样在物理性细节上锱铢必较的出版计画,想必来自作者坚持文艺梦想的爱跟执着。

网路上还可以找到作者的一部幽默影片,古乃方与高大挺拔的“大卫”耳鬓厮磨,两“人”侃侃谈起《尘埃》的书写心事。顺便一提,这位“大卫”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大师米开朗基罗硬生生从无机质混沌中造出的那尊,脸孔俊美身材伟健的传世雕像。

只是“大卫”讲话居然有点浮浪轻薄,为何他要打开这样一本读者显然以中产都会女性为主要对象的文学小说呢?大卫似是调情一般,回应作者古乃方:我想知道妳的心,里面还隐藏了什么?

或许这个渴望一窥伊人心事的“提问”,决定了这本书里、不同姓名的“我”,必然是作者生命的微妙注记。

所以如果从当代台湾女性小说的写作典范来稍作比较,《尘埃》不只是出版策略上别出心裁,相较于多数当代女性作者,本书在文字策略上,或者也故意“偏离”了所谓小说技艺的文坛“行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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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明显特色让《尘埃》显得与众不同。其一,这本小说集几乎让符号学与意识型态都双双缺席。

小说谈论各种身体经验,探戈时身体碰撞、调香时氤氲袭人、被古典赋格或爵士摇摆前后夹击的单薄耳膜、被原味食材恶狠重击因而恍惚有如失贞的柔嫩味蕾⋯⋯,老老实实地,书中的“我”五蕴不空。

然而,与典型的、将身体视为论述战场的“女性主义小说”不同,本书的感官纠葛,并未布局权力与政治,更不如说,古乃方更迷恋的是一种纯粹的事物——深埋于皮囊内核的灵性体验。

所以本书看似放纵于气氛、味道、触碰、对视等等感官性美学,但却隐隐透漏一种,对于青春易逝的当下耽溺。尽管这种仅仅专注于私密自我的书写取径在当代作者中,可谓千人千面,但也确实点出了,本书对于生命本质的最简单虔诚。

其二,《尘埃》这本小说集,似乎还有点挑战小说“文类”的用意。在某种意义上,本书的“叙事”被作者直觉地架空,真正发生的不是人物与事件的戏剧组合,反而是依依不舍盘旋于一两个意味隽永的场景,其中还有种狡黠的“少女情思”让我们足以识破文明礼教的细密编织。

当然,读者还是可以清楚读到“故事”,但从文字密度、气氛铺陈的百分比来说,《尘埃》说是札记、散文、手稿,大概也不违和。

书中几个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稍作诠释:在与小说集同名的短篇〈尘埃〉,与美国博士男友因为久疏联络而慢慢失去依恋的“我”,在跳舞吧终于遇见了那个怀里总是频繁替换女性舞伴的黑玫瑰男子。

男人无名指上有着名为誓约的银光闪动,“我”也仍然没忘掉自己对异国彼方的伴侣所许过的承诺。然而“我”却半自愿成为无助麋鹿,四次三番撩拨、摩娑危险的雄狮,在那些不必语言也没有伦理的南美舞蹈交接中,不可自拔地,甚至有点意淫地,享用一个男人从脚尖和胳膊所传递的那种凭依着欲念就不必虚伪的共谋诱惑。

这个故事里的那种灵肉分离与内在挣扎——性灵渴望眼前的狂野不羁舞伴,但是社会道德又悄悄束缚着彼此肉体亲密——在整本书中不时反覆回荡。有时还得以死亡为变奏,才能解开这无解谜题。

在〈作家先生〉一篇中,“我”终于走入安全婚姻,原本体面富裕的医师丈夫,却在两人朝夕相处中失去体贴跟同理,曾经的爱恋激情只剩下夫妇间辩论死刑存废以后难以化解的熊熊恼怒。

所以又一次,“我”在俱乐部里重逢了金发碧眼,相识多年的德国已婚男子。探戈舞曲成了沧海孤舟为了一次短暂停泊才刻意召来的狂风暴雨,“我”也找到一种技术上无法称为出轨的战术性心理距离,用来短暂碰触爱情这一诅咒所缠祟的本能性真实。

〈作家先生〉的结局带着一丝残酷,这里就不暴雷,但是,作者对于身体律动、人际进退的缠绵铺陈,或许是对于“原始生命力量”的一种迂回信仰——如果文字是粉饰和遮掩的彩衣,那么淋漓尽致地描写探戈舞曲里灵魂跟着肢体同进同退,就会是人类文明所创造的善良风俗无法去直白言说的审美感受。

所以,《尘埃》的文字洋溢着并非“主义”的女性腔调,故事里的“我”,很难说是自恋还是天真,但总是一种楚楚可怜的无辜呼之欲出。

在我看来,作者对于亲密关系、性别气质、劳动分工等等“女性论题”,采用了一个高度个人化的切入角度。因之这本小说的谬思真身,恐怕也是一位善于与中产阶级虚伪近身肉搏的聪慧灵魂。

尽管从少女长成少妇,在高雅舒适,却总是有点装模作样的“世故”里头也可以行礼如仪,但是《尘埃》写的还是心中那一位娇憨文艺少女,渴望以文字舞蹈、用诗句绘画。

就如同真正陷入爱情的椎心时刻,恋人在彼此眼中渴望看见的其实并不只是皮相美貌——《尘埃》想说的或许是,在知音面前,人的真实甚至可以不必裸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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