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善意,可能会对人造成伤害。或许我们可以思考,传递出去的善良是“同情心”还是“同理心”。

身为医师,最需要意识到的重要事情之一,就是患者将永远记住你如何对待他们。

即使经过几十年,他们也可以立即回忆起医师对他们说的话、看着他们的方式,以及那些话语和表情带来什么感觉。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是病人,而我也非常清楚记得那给我的感觉。

我经常想起我经历的那场车祸,通常是在开车时想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很少走车祸发生的那条路,那件事也不常出现在我脑海里(不过,如同许多重大生活事件一样,我确信它就在大脑的某个地方,就藏在其他想法的后面)。

有时候,我会顺带提到这件事,通常是有人提议搭计程车或共乘时。我必须搬出一贯的“几年前我发生车祸,所以不喜欢其他人开车带我到任何地方”这番说词,每次我参与有关如何从 A 点到 B 点的决定时,都会出现一种熟悉的焦虑感。

还有些时候,当我开车驶过北德比郡荒凉的山丘,视线中没有任何车辆时,我就会开始想起那次车祸。


图片|Photo by Jan Baborák on Unsplash

在经历过一段难以置信、足以改变人生历程的创伤性经历后,大脑似乎会筛除所有重要细节,只留下一些细微的记忆。听觉的、嗅觉的、结构性的记忆。

我不记得事故本身,但非常清楚记得事故发生前的时刻。我记得我沿着一条笔直的乡间小路行驶,被许多汽车超车,因为我是个超级慢速驾驶(感谢老天)。我记得爬上山坡。我记得那是一个凉爽晴朗的夜晚。我记得自己在想着回家后要吃什么。

然后,接下来的记忆就是我睁开眼睛,意识到汽车不动了。我完全静止。就在我面前两公分之远,我的大灯照亮了一片干石墙,明亮如剧院舞台。我研究了覆盖石头表面的整片苔藓,微小无花但却如此美丽。

我心里想,我每天经过这条路,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但我知道哪里出了点问题,我知道我不应该在逆向的马路中央惊叹着青苔的美,所以我伸出手打了危险警示灯。那时我才看到自己手上全都是血。

我在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定又失去意识了。当我下次再睁开眼睛时,有个人站在汽车旁边。他说他是警察,这是他下班途中恰巧碰上的第二起事故。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出了车祸。

我想问他问题,所有的问题。但是他在整个说话过程中都没有看我,我只好盯着他夹克袖子上松掉的钮扣,心里想着那个钮扣很可能会不见,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最后,我被抬出车外。他们让我坐在警车前座,把我一个人留在混合口香糖及吸尘器吸过的汽车座椅气味之中,试图安顿脑海中四处游移的混乱思绪。

附近某处有警用频道发出嘶嘶声,在我听不懂的乱七八糟词汇之中,我听到对方说这是致命的撞车事故。致命?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还有另外一辆车牵涉其中,我的整个脑子陷入恐慌,试图思考谁可能和我一起在车上,而且死了。我想过每个我认识的人、关心的人。

我竭尽全力思考所有可能性,最后确定我是自己一个人在车上。但是,如果我是一个人在车上、而这是起致命事故,那么死的就一定是我了?这个念头停留了很长时间。

或许实际上只是片刻而已,但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怖、最超现实的片刻,我心里想着这一定就是死掉的感觉了—在一片黑暗中又冷又孤独,听着远处陌生人的声音。

直到他们把我放到救护车上,绑在一个铺着毛毯的狭窄地方并接上仪器之后,我才接受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我还在这里。我只是到很晚很晚才意识到这是多么不可能。

跟刚刚那位刚下班的警察一样,医护人员也没有看我,他盯着他的靴子。他在一片黑暗的救护车中,透过小窗户向外望。那个窗户是用紧急服务车那种奇特的磨砂玻璃制成的,我记得我还在怀疑,既然完全看不到外面,为什么还要盯着窗户看。

我试着要和他交谈,但不确定那些字到底有没有离开我的脑袋,从嘴巴里吐出来。他当然没有回答。那时的我没有觉得哪里痛,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嘴巴周围湿湿的,感觉像是鼻子在流鼻水,而我一直试图用手背把它擦掉。

“不要碰你的脸。”他告诉我。

这是他在整个车程中说的唯一一句话。在我生命的那个阶段,我对医护人员的参考点来自于影集《急诊室》中的乔许。但这起事故的医护人员不是乔许。在我的第二本书中,有一整个篇幅专门描述医护人员。书中的护理人员都非常友善、令人安心且体贴。

我想,作者有时可能会重述一段生活经历,并把它转变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到达医院后,我被推过一个充满注目眼光的等候区,进入急诊区,那里有一群人围着我的推床。我看不到他们是谁,只能看到他们的前臂和海军蓝色的袖子,他们刷洗过的手,以及在我头上传递的东西。

我被送去进行扫描和 X 光检查,在经过走廊时,我可以看到天花板上一条又一条的灯管。另外,我在整个过程中都一直希望有人能为我擦掉鼻水,我只记得我想要他们做这件事。

后来,当我在急诊区工作时,始终会想起那次的经历—当你的视线只能看到人们的袖子和手臂,以及天花板上炫目到令人眼瞎的萤光灯时,那会是什么样子,又有多么恐怖。

那群蓝制服小组确定我稳定下来之后,又迅速移动到外围去,而我又被独自一人留下。就在这时候,她出现了。一个初级医师。她很年轻,也许只比我大一点,她靠在我的床边。

“别担心,”她说,“我的朋友在希腊潜水时撞到岩石,也是伤到脸。”

我确切记得她每一个用字。我记得同情从她的眼中溢出。

“一开始很糟糕,”她小声说道,“但现在根本完全看不出来。”

我想说,我脸上不过是擦伤而已。没什么。他们可能会缝个几针,然后就要我回家。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为什么这么担忧地看着我?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盯着她。因为在陌生人安慰我的这个短暂时刻,她的话让我意识到,我变成了一个需要被怜悯的人。

当我自己成为初级医师时,也体会到了这一点。因为,你总是被自己永远比不上的聪明人、经验丰富的人所包围。你感到毫无意义,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你觉得无能为力,所以只能付出自己唯一有信心付出的,那就是同情心。你会说一些话——过多的话——来弥补那种帮不上忙的感觉。急诊区的那位初级医师只是想表达善意,但是她的好意把我吓坏了。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理解到她为什么会那样说。当我被送到病房时,我说服护理师让我自己去洗手间。我站在里面,隔着洗手台抬头望向镜子。那是我在事故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面孔,我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我以为有别人闯进来了。

最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感觉在流鼻水。车祸的撞击压垮了汽车的整片引擎盖,而我整个人往下滑,膝盖撞在驾驶座下方的搁脚处。撞击使我的头部先撞向仪表板,在那个安全气囊还没问世的年代,我的脸撞坏了方向盘。

坚硬、锋利的塑胶碎片刺进我的嘴巴和鼻子,从骨头上把肉撕裂下来。被撕裂的肉多得可以—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把我整个脸从头骨上拉起来,就像面具一样。我之所以没有感到痛苦的唯一原因,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神经末梢,向我传递痛苦的讯息。

我在开车时会想到这种种事情,但却不太会想到受伤、康复的那几个月,以及我花了许多年适应新面孔。我最常想到的,是急诊区的那位初级医师。我想着她出于好意但错置的仁慈,是如何在我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更害怕的生命时刻里感到恐惧。

我思考着仁慈的危险性。


图片|Photo by mits on PIXTA

事故发生后的许多个月,我由于口腔受损而无法进食(我必须用一根细吸管喝香蕉口味的安培营养饮料,即使经过多年,每次要开这个处方给别人时,我都还记得它的味道),我也不会说话。

或者应该说,我可以说话,但发出的声音对其他人而言一点也不清楚(即使在我听来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被迫写下所有想说的话。写下想说的话是一个很棒的练习,它教会你要少一点脾气,少一点暴躁,多一点专注。

以我当时不快乐和沮丧的程度来说,先把想法写下来,代表我不会不经思考就抛出那些不快乐而沮丧的字句。我心想,如果所有人在说话时,都能像写字时那样谨慎地选择字句,那么这个世界可能会让人比较能够忍受吧。

我喜欢大家怀抱着同情心和彼此关爱,也喜欢关于小善举的主题标签和这种美好精神,但你不能把仁慈像泥巴一样甩出去,然后期待它会自动黏上正确的地方。仁慈的话语跟其他从口中及键盘中冒出来的字词一样,都需要仔细留意,并且放在合适的位置。

你真的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把仁慈“放错位置”了。仁慈并不是一体适用所有人的。仁慈不是种被追赶的流行,尽管它可能是我们所拥有最强大、最有能力付出的特质之一,但如果欠缺谨慎考虑,它也可能是最残忍的,像种精心策划的残酷行为,会对听者造成很大的打击。

因为仁慈善良的回音的确会永远传递下去,不论它是好是坏。而你可能会发现,多年以来,你发自最大善意所说的话,会被一个陌生人想起—当她开车回家,经过北德比郡的荒凉山丘,视线中没有任何车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