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五秒月牙》写在日本工作的台湾女同志林妤梅,以及在台湾工作并结婚的浅羽实樱,两人曾是研究所时期的好友,但林却对浅羽怀抱着一段说不出的情感⋯⋯

作家李琴峰诉尽台日文化与跨国女同志间的柔美和忧伤。

那,保重。

穿过剪票口走进站内,我与实樱分别要走向不同月台搭车,便对彼此挥了挥手,如此道别。谢谢妳,今天过得很愉快,有空再见。

我一边挥手,一边说着这类平凡而浮滥的句子。虽然每句话都出自真心,毫无矫饰,但或许是因为这些句子大家都已经太常挂在嘴上,导致连句子里蕴含的情思听起来也多了几分虚假的触感。

若能不透过语言就将情感从自己体内掏出,直接让对方看到的话,那该有多好。我胡思乱想着。

实樱一个转身,迈步离去。就算一同度过了长达十个小时的时光,分离却真的只需要那么一瞬―我一面咀嚼着自己的伤感,一面也朝向自己的月台走去。

结果卡片还是没能交给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我已将心意藏得如此隐密,即使交出卡片应该也不至于被识破本心;但我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刻意以如此拐弯抹角的形式传达自己的心意,才是在对自己撒谎。

如此想来,或许我只是没法对自己的心意撒谎而已。

我在站内一根柱子旁停下脚步,大概是挡到了谁的路,对方大声的对我啧了一声舌头表达不满。我一阵慌张,正要道歉之时,那人已从我眼前快步走过,只看得到背影。

是个把头发推得短短的,身穿西装的男人。流动的人潮片刻也不愿休止,一如时间之流。我从包包里取出信封,开封拿出里面的卡片,把那首我早已熟烂于胸的七言律诗又重读了一遍。

倒樱舞梅飞日月流,黉门一别几春秋。

鲲鹏薄宙今何在?帝女堙洋志未酬。

乍晓厄灾方惴惴,忽闻秦晋复悠悠。

蓬莱瑞穗难期会,且托婵娟寄旅愁。

(从樱花随风飞舞、梅花也展翅起飞的那天之后,日月又不断流转,自从我们学舍一别之后,转眼又过了几个春秋。

庄子《逍遥游》里出现的鲲能化身为鹏,其身形巨大不知几千里,翅膀若垂天之云,但如今那传说中的鲲鹏又在何方?我也没有鲲鹏那种神力。

《山海经》里炎帝女儿溺死于海,为雪除怨恨而化身精卫之鸟,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但其心志仍终有未逮,至今两千公里的海洋仍分隔着妳我。

当初乍闻妳车祸住院,我是如何地惊惶忧惧;而后又忽然听闻妳结婚之事,遂使我陷入无以名状的忧思。妳与我分隔台湾日本两地,怕是无法轻易聚首,如此则姑且托付明月,请她今后将我们的旅愁传递给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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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中默读了两遍之后,突然我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像烟火导火线般的东西点燃了。有什么已经静止不动的事物又开始蠢蠢欲动,使我心里一阵搔痒难耐。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烟火。

不见得是会喷出状如圣诞树般、璀璨火焰的火树银花,也可能只是颗丝毫不冒火花,只静静吐出彩色烟幕的彩烟球,又或者是会吐出如蛇般蜿蜒灰烬的蛇炮。也可能烟火内部早已受潮,点燃了引信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我最不明白的还是自己的意愿,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怎么做。然而曾经能为我解惑的掷筊却也在成长的过程之中,被还原成单纯的机率理论,已不再能使我信服。

夜晚十点,再过两个小时今日就将终结。再过几天,白昼就会日复一日地缩短,夜晚会愈来愈漫长。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我便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揪紧般地难受。

半晌,我在心中暗自做了个决定。下次睁开眼时,就转身面向实樱离去的方向―若实樱的身影还在眼前,就把自己的心意毫不隐瞒地告诉她吧。

若她已经不再眼前,但去到月台时她还在月台上的话,就也别多说什么,把卡片交给她吧。而若她已经不再月台上了,就放弃一切,把心意都藏起来吧。好好隐藏起来,直至永远。

口说的语言、居住的国家、工作的职场―虽然我已长至能自行决定许多事物的年纪,但仍唯有这件事是我无法自行轻易下决心,而必得仰赖某种不确定性事物来替我进行选择的。

我静静闭上双眼,开始倒数,五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