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扬以 email 的方式,跨海访问以色列知名小说家——艾加・凯磊,文中谈艾加写作的初衷、与家人的互动,还有成年之后想和过去的自己说些什么⋯⋯透过这篇访问,让我们更认识这位故事创作鬼才。

文|叶扬

跟大家分享一个老天爷听到我的祈祷的实际案例,这件事可以列为今年令我最兴奋的一件。

我在很多场合说过,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是艾加・凯磊,他是大名鼎鼎以色列的短篇小说家,写过《忽然一阵敲门声》、《再让我说个故事好不好》等等畅销书,最近新出版的《银河系边缘的小异常》,终于让我等到了。

艾加・凯磊的短篇小说有一种能力,是能够用开头的一句话,就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有一篇,〈爸爸配马铃薯泥〉,是在讲爸爸莫名其妙变成一只兔子的事情。

“妈妈马上说我们不可以养他,因为他在屋里四处大便。史黛拉努力把话讲得尽可能婉转,说这只兔子其实是爸爸,妈妈顿时气得叫她别说了,因为现在难道还不够苦吗,说完就哭起来⋯⋯”

对我来说,艾加就像超级房仲一样,当我不想待在真实的世界时,他便潇洒地出现,拿着好几把钥匙,带我去看别人的房子。


图片|圆神出版 提供,摄影|Yanai Yech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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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艾加・凯磊长什么样子的请看这张,你就可以知道一半。)

某月某日我接到出版社写来的一封信,标题是:(寂寞来信) 邀约叶扬老师跨海专访艾加・凯磊。

“知悉叶扬是艾加・凯磊的忠实粉丝⋯⋯”我像捧着一个出生的孩子那样捧着我的手机,把信件给彼得看,我:“你看你看~~~我要去访问艾加・凯磊了!”

彼得很困惑地说:什么叫做寂寞来信?哎呦,你发神经自己写信给自己吗!!!(人家是寂寞出版社。但外星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呢)

以下,是我们用 email 往返整理完成的跨海访谈。

问:请用五个句子介绍自己。

嗨,我的名字叫艾加,我个子小,喜欢写短小的故事,因为我的专注力只能维持短短的时间。

问:可以请您就以下三个图,说一个简单的故事吗?

(我放了一个宝宝的图案,一个人工智慧的标志,还有一个纸箱)


这些图案没有在叶扬的文章中出现,仅示意。图片|圆神出版 提供

他们的第一个 AI 宝宝装在箱子里送来了。送货员来的时候没人在家,所以他把箱子留在门口就走了。

夫妻俩回家打开箱子的时候,感觉就像在门口捡到了可爱的小孤儿。宝宝本身非常美好,但是两岁时他开口说的第一个词是德文的“谢谢”(Danke),之后就坚持只说夫妻俩都不懂的德文。

AI 公司的技术人员解释说,如果要切换语言,就必须把宝宝的系统重新启动,但过程中伴随着退化风险,宝宝可能又会开始尿尿在自己身上。

于是夫妻俩决定,要是又得重新经历包尿布的混乱,还不如他们用线上课程学德文还简单一点。结果这孩子长到十五岁,又改成讲印地语(Hindi),他带着一个小包包,打包好自己的充电线就走出了家门。

夫妻俩不禁想,要是他们懂印地语就好了,这样至少还知道孩子去了哪里。

问:请谈谈作家生涯中,曾经做过最重要的决定。

我最重大、也是完全出于直觉的决定,就是我在艺术的圈子里,愿意扛下在“真实”世界绝对不敢承受的风险。

于是,我就这样在零经验的情况下开始执导电影,还尝试拍舞蹈影片,又拍了一部法文影集(而且我根本不会讲法文!)。

我觉得艺术是一个安全的所在,在这个地方,即使情况糟到不能再糟,那也不过就是我写了个无聊的故事、拍了部烂片,这比起一个土木工程师造了烂桥结果桥断了、有人死掉,压力不是小多了吗?

就这样,我把自己的艺术家生涯当作在情绪与脑力的游乐场玩耍,这个决定让我的创作过程没了压力,变得真诚许多。

问:如果可以改变您工作相关的产业环境,您想改变的一件事?

我想改变出版和电影圈的一件事,就是打造一个平台,让艺术家能用比以往更快、更直接的方式和观众互动沟通。网路和社群媒体其实很有帮助,但我仍衷心盼望这世界上有更多更多的平台能够发表、阅读短篇故事和诗。

问:可不可以谈一下您的家庭生活,关于日常中和太太与儿子的互动? 你们喜欢做些什么?

我很爱跟太太和儿子聊各式各样的话题。我们家离海滩很近,走路就会到,一家三口常常一起去游泳。

泡在海水里就是最完美的家庭对话场景,在水中会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加上耳边听着舒缓的海浪声,会让你比较不分心,更专注于当下的对话。


列弗曾随着凯磊来台,活泼可爱,父子情深,相信在台北书展的朋友都跟他很熟了。图片|圆神出版 提供

另外,艾加也提到,如果要创业,他想要做的事:

太太和我有一个梦想,要一起开一间儿童绘本出版社,专门出那种传统童书出版社绝对不会推出的疯狂绘本。

我并不觉得我们真的会开成,但如果美梦成真,这家出版社可以叫做“小字附注”(The Small Print),广告文案就写“小字附注务必要读”(Always Read the Small Print)。

问:您是否曾经为了写作而承担过风险?

我不确定这答案是否适切,但我想用一个从未公开分享过的故事来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但如果对答案不满意,欢迎写信请我重新作答:

二十七年前,我曾经随着一群以色列律师造访加萨走廊。

当时他们是想帮助遭到以色列军队和情报局凌虐至残障的巴勒斯坦人打官司争取赔偿金。其中有个年轻的巴勒斯坦人,个子很高,长得又帅,他告诉我们,在情报局严刑拷问之后,他连下面都被割了。

这位年轻人对律师说,他在乎的不是赔偿,而是想让这位残忍的审问者行迹曝光,被媒体公诸于世,但律师向他解释,军方的言论审查绝不可能容许一个情报特务的名字公开在媒体上。

年轻人听了这话,沮丧得哭了起来。

那次我从加萨走廊返家之后,写了一个名为〈加萨蓝调〉的故事。故事里的审问者痛打一名巴勒斯坦俘虏,手法和虐待那位年轻人的方式如出一辙。

我在故事里用了那个审问者的真实姓名,在一份日报上公开发表。因为我写的是小说,所以从未经过审查。报纸刊出后,我寄了一份给律师,请他转寄给那位巴勒斯坦年轻人,希望他看到施虐者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心里会舒坦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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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非常喜欢这本书中的〈窗〉这则短篇故事,一个失去记忆的男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有用APP设定的窗户,某天,男人从窗户里看到了一个女人,故事就这样开展。请问您创作这个故事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个故事探讨的是主观的感知,以及我们每个人是如何感觉自己就像人生这场“电影”里的主角。然而,若是把生命的镜头拉远,其实我们或许还比较像个居家用品。

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故事从一部洗衣机的独白展开,它自以为主宰了这个世界,但是写着写着,这个好笑的点子发展成了更黑暗,也更诚挚的故事。

问:谈谈另一则故事。〈倒数第二次当炮弹〉中,有段话是这样的:“射中目标以后,赶快起身回到舞台,面带笑容,跟观众鞠躬。假如,嗯,要是哪里会痛,或是什么东西断了,也要假装没事,不能让观众看出来。”这是你身为作家的心声吗?

身为一个作家,你会发现笔下写的经常是自己心中最大的痛苦、恐惧和羞愧,而读者看了会笑出来或是拍手叫好。

写作这件事就是这么“贼”(Shifty):你藉由分享自己的痛苦而得到安慰,但是在此同时,激发故事灵感的那场创伤仍存在于你内心深处。

问:写作生涯中,是否经常遇上没有明确解决方式的困难?

这么说很奇怪,但我不太记得作家生涯中真的遇过什么困难或问题。如果生命就像在游乐园里玩碰碰车,你会不断撞上一些东西,那么对我来说,写作就像是坐在负责开碰碰车的故事旁边。

写故事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是自己在决定要往哪里去,而是故事去哪里,我就跟随。

问:身为如此杰出的作家,您曾经帮过谁培训专业写作技巧吗?如果有个小孩对你说,长大后想成为超级酷的作家,您有什么建议?

我的第一个建议是,学着享受“写作”这件事。

如果写作带给你快乐,你就会永远一直写下去。然而,如果你是为了外在的动机而写,像是被别人赞赏、获得成功,或甚至是为了改变世界,那么写作很快就会变成一份苦差事。

我衷心建议,把写作当成嗜好,而不是一份职业或自己的天命。

艾加・凯磊

问:假设有一天,发现自己之前出的书都卖得很差,怎么办?

我的书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他们有人爱,又成功。不过呢,我其实从来不认为一本书的成功主要取决于销量。

我自己特别在意个别读者的反应,对我而言最大的赞美,就是我的故事启发了另一位才华洋溢的艺术家,创作出美好的新事物。

身为一个作家,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就是看到笔下的故事被改编成很棒的电影或舞台剧,或是有人告诉我那篇故事大大影响了他或她的人生。

问:快问快答,如果有两个职业给您选,您要当治疗师还是建筑师?

治疗师。我喜欢接触人、和人沟通,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也想帮助人。治疗师感觉是一份很棒的工作。

问:想要拥有什么超能力?

能够用文字描述这世界上的所有感觉、情绪和体验。


图片|圆神出版 提供

问:最不喜欢访谈者提出的问题是什么?

就是现在这个问题:)

我认为在一场访谈中,对话的驱动力(引擎)来自于访问者对你的好奇。当访问者把他的好奇心“外包”给我,要我自己访问自己,我就会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问: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原因是?

我记得是在看一个手机公司的广告。可悲的是,我通常会因为一些愚蠢的事情而哭,结果到了真正心痛的关头,我又哭不出来了。

问:如果有机会能够重来,您想要改变童年的哪一件事?

感谢我的父母,让我在童年时可以好好做自己,追求我想要的事物。但小时候的我其实也有一种焦虑和罪恶感,因为我总是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告诉童年的自己说,“做自己/走自己的路”是完全没关系的,你不需要为此感到害怕。


图片|圆神出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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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有点呆,不过我读过好几本您的书,经常有个配角的名字叫做罗比,请问原因是什么?(因为我儿子也叫做罗比⋯⋯)

“罗比”这名字在以色列非常罕见,我小时候只有遇过一个叫罗比的男孩。当时我十岁,只见过他几次面,但这位罗比就这样留在我心上了。

在《银河系边缘的小异常》书中的〈爸爸配马铃薯泥〉和《忽然一阵敲门声》收录的〈谎言之地〉,主角都叫罗比,我创作时就是想像着,他和我小时候认识的罗比有着同样的灵魂。

最后我用信件跟艾加说,我曾经在一次杂志专访说过,最喜欢的作家是艾加・凯磊,我很怕比他早死,这样我就看不到他后面出的书了,所以我要运动跟注重饮食。

艾加如此回覆:

谢谢叶扬,这是我做过最有想像力和原创性的越洋专访。请别担心你会因为缺乏运动和饮食失衡而比我早死,因为我个人肢体相当笨拙,应该很快就会被公车撞上。

我实在好爱这个作家,也欢迎大家去看看艾加的新书《银河系边缘的小异常》。

后记:

编辑传来艾加的回信,里面写着:

I hope that one day I'll get to meet Yeh Yang in person (and maybe Robbie too).

我傻笑了一天。我在想,不管外面下着多大的雨,我是不是应该去龙山寺买束鲜花谢谢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