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记者罗南・法罗揭发了好莱坞制片人——哈维・温斯坦的性侵事件,燃起扩及全球的 #Metoo 反性侵和性骚扰的运动 。

哈维・温斯坦位高权重,许多幸存者表示在相关报导出来之前,完全不敢揭发他的恶行,害怕自己成为被报复的对象,甚至感到羞耻⋯⋯

安娜贝拉.席欧拉也在新闻刊出的当天传了讯息来:“你不仅漂亮地打败了他,让他不能再胡作非为,而且还向外界传达了所有受害女性一路走来,到现在都还持续历经的痛楚。”她写道。

等我打电话过去,她说她也是痛苦久久不去的女性之一。在我们的第一通电话中,她曾望向自家客厅窗外的纽约东河,挣扎着诉说起自己的遭遇。“我心想,‘这一刻妳等了一辈子⋯⋯’”然后苦痛开始渗入心扉“我发着抖。”她回忆说。

“只想把电话挂上。”真相是她已经挣扎着想把温斯坦的事情说出来长达二十年之久。期间她一直活在对他的恐惧中;她至今睡觉时,床边都会放一根棒球棒。她说温斯坦曾经粗暴地强占过她,并在那之后又反覆性骚扰了她数年。


哈维・温斯坦在曼哈顿最高法院出庭受审。图片|达志影像/美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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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年代初期,席欧拉出演了温斯坦制作的《纽约月夜情》(The Night We Never Met)之后,她说她被卡在了“米拉麦克斯的圈圈”里动弹不得。

川流不息的试片、活动与晚宴,让她无法想像离开温斯坦生态系的生活。在一次纽约的晚宴上,她记得“哈维在场,而我起身要走,结果哈维说,‘喔,我顺道送妳。’哈维不是没有顺路送过我,因此我不疑有他—还想说有人送挺不错的。”

最后在车里,温斯坦向席欧拉道了再见,然后她就上楼去到自己的公寓。几分钟后,她独自一人正准备要就寝,却听到外头有人敲门。“当时时间还不算太晚,”她说,“至少是没有晚到什么三更半夜,所以我开了个门缝,看看外头是谁。而他就趁机把门整个推开。”

席欧拉至此顿了一下,就像是身体不容许她把这个悲惨的故事说下去一样。温斯坦“像进自己家一样走了进来,彷佛他拥有这个地方,然后开始解自己衬衫的钮扣。所以很显然,他是打定主意才行动的。而我身上就是一件睡袍,基本上没穿太多。”他开始在公寓里绕起圈来,而这看在席欧拉的眼里,是他在确认公寓里有没有其他人存在。

席欧拉告诉我,当她听到古提耶若兹所录下的警方钓鱼行动录音,整个人就像被打开了开关。她记得温斯坦曾用过相同的手法把她逼到墙角,让她退到卧室中。

“来这儿,来啊,别闹了,妳在干嘛,快来这儿。”她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她试着要摆出坚定的立场。“我不可能跟你有什么的。”她告诉温斯坦。“你不能待在这,你得离开。滚出我的公寓。”

“他把我推到床上,用身体压上来。”席欧拉话说得很挣扎。“我又踢又叫。”她说,但温斯坦用一只手把她的头锁进自己的怀中,然后硬上成功。

“完事后他射在我的腿上,还有我的睡袍上。”那是件传家宝,是我在义大利的家族亲戚传下来,用白色棉花绣成的好东西。

“他说:‘我的节奏真是抓得恰到好处。’然后他说,‘接下来是给妳的服务。’”席欧拉不能自己地停了下来,止不住地拚命换气。“然后他就尝试要帮我口交。我想要挣扎,但全身剩没多少力气。”席欧拉说她全身开始剧烈颤动。

“我想某种程度上,那就是他离开的原因吧,因为我看起来可能有点像癫痫发作。”

这些经过整理后,最终登在《纽约客》报导中的亲身经历,都非常的精确而写实。那些文字没有刻意传递记者在聆听席欧拉或每个人被暴力性侵时,内心感受到那真实而苍凉的丑恶,她哽咽,她让记忆从啜泣的空档中如火山喷泄。

你只要听安娜贝拉.席欧拉挣扎地诉说自身的遭遇一遍,那些故事就会留在你内心永远永远。

在她所称的攻击结束了几星期,乃至于几个月后,席欧拉都没有把事情跟任何人说,更从来没有去报警。“就跟大多其他的女性受害人一样,我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羞耻。”她说。

“我不断在内心纠结,钻牛角尖,但始终还是会扪心自问,为什么我要开那个门?谁会那么晚了还不设防地开门?我无疑感到非常尴尬、非常不能接受。我觉得自己耍笨了,搞砸了。”她陷入了抑郁,体重不断减轻。

她的父亲虽然不明所以,但仍非常担心,于是催促她去寻求专业的协助,而她也确实去看了治疗师。但她说,“这事我连对治疗师都说不出口。真的是很可悲。”

席欧拉一如许多其他受害者,都认为温斯坦在报复。她说她几乎是立即就感受到生计受到影响。“从一九九二年起,我一连没工作了三年。”她说。

“我只是一直鬼打墙地被说‘我们听说你很难搞;我们听说这个,听说那个’。我觉得那应该是哈维的机器在运作。”女演员萝西.裴瑞兹(Rosie Perez)做为最先跟席欧拉讨论这件事的朋友,告诉我说“她原本意气风发,然后突然行为举止变得怪怪的,最后更变得极其之宅。

我整个看傻了。为什么这个才华横溢、发展顺利,戏一部比一部红的女人,会突然之间从雷达上消失不见?看着她的演艺生涯没有按计画绽放光华,让同为女演员的我看着非常心痛。”

几年后席欧拉终于回归工作,而温斯坦也又一次以不当的性攻势追求她。一九九五年,她来到伦敦拍摄《无邪之眠》(暂译,The Innocent Sleep)这部并非由温斯坦制作的电影。

按照席欧拉所说,温斯坦开始留言给她,要她回电或去饭店找他。她不知道温斯坦是怎么找到她的。她说某晚他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外头,开始猛捶房门。“之后接连好几晚我都无法成眠。我把家具推去挡门,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事隔两年,席欧拉在犯罪电影《警察帝国》(Cop Land)里饰演腐败警官之妻莉兹.兰顿(LizRandone)。她说她去试镜时,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这部是米拉麦克斯公司的电影。

她是等到在谈合约的阶段,才得知温斯坦的公司参与其中。一九九七年五月,就在电影发行前夕,席欧拉前去参加坎城影展。当她登记住进了位于安提贝(Antibes)的伊甸豪海角酒店后,一名米拉麦克斯公司的人员告诉她说温斯坦的房间会在她隔壁。


安娜贝拉.席欧拉。图片|达志影像/美联社

“我的心立刻一沉。”席欧拉回忆说。某天清早她还在梦乡中,饭店门板就传来了敲撞声。昏昏沉沉的她想着自己肯定是忘记要早起弄妆发了,于是迷迷糊糊地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全身只有一条内裤的哈维,他一手握着瓶婴儿油,另一手则拿着一卷录影带,应该是部电影。”她回忆说。“那一幕非常恐怖,因为我是过来人了。”席欧拉说她转身就跑。

“他追得很快,一下子就逼上来,而我则胡乱按起所有衣服送洗或客房服务的按钮,直到终于有人出现。”席欧拉说饭店人员一到场,温斯坦就撤了。

时间一久,席欧拉慢慢向一小部分人敞开了心房。裴瑞兹说她听熟人说起温斯坦在伦敦饭店的兽行,便跑去质问席欧拉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席欧拉把在公寓遇袭的事情告诉了裴瑞兹,而儿时曾遭亲戚性侵的裴瑞兹当场落下泪滴。“我说,‘喔,安娜贝拉,这事妳不报警不行。’但她说,‘我不能报警。他会让我在这一行里待不下去。’”

为了鼓励席欧拉站出来,裴瑞兹跟她分享了自己公开被攻击一事的经验。“我告诉她‘我曾经踌躇不前好几年,就像不停踩水,那真的是天杀的累死人了。或许把话说出来,就是妳的救生艇,妳就抓住船缘,浮出水面吧。’”裴瑞兹回忆说。

“我说,‘亲爱的,水是永远不会退去的。但自从我把事情公开,那些水已经缩小成了池塘,而我也在上头搭了座桥梁。我可以,妳也一定做得到。’”

等席欧拉决定要公开站出来后,我便告诉兰尼克说我有资料可以补充。他指派了大卫.罗德(David Rohde)这名出身路透社与《纽时》的资深战地记者来增援编辑的战力。曾经被塔利班掳走的罗德,生得一张天使般的脸孔,你会觉得那张脸做不出恶意或欺骗的表情。

那年十月,他跟佛立—孟德森负责起一则专题,内容是诸多女性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说出来时的内心纠结与挣扎,而这后来也写成了一篇新闻。

我们在当中纳入了席欧拉的自叙,外加女演员戴露.汉纳(Daryl Hannah)的陈述。戴露告诉我说温斯坦也曾性骚扰过她,并说在二○○○年代初期一次坎城影展期间,温斯坦曾发了疯地捶打她的饭店房门,逼着她走通往户外的门溜出房间,在她化妆师的房间躲了一晚。

隔天晚上温斯坦又跑来,她只能用家具把门挡起来。几年后,戴露人在罗马参加《追杀比尔》(Kill Bill: Volume 2)续集的首映,而该片是由米拉麦克斯发行。

这次温斯坦直接现身在她的房间里。“他有钥匙。”汉纳告诉我。“他穿过客厅来到卧房,就像头发怒的公牛闯了进来。而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知道万一我运气不好,男性化妆师当时不在房里,我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那场面真的很可怕。”应是为了不让意料之外的第三者觉得他闯进来很怪,温斯坦赶紧瞎说要我去楼下的房间参加派对,但等我真的下去了,房间空空如也,唯一在的只有温斯坦。

他问我,“妳的奶是真的吗?”然后开口说要摸摸看。“我说:‘不可以!’然后他说:‘那起码闪一下给我看。’而我说:‘给我滚,哈维。’”隔天早上,米拉麦克斯公司的私人飞机就抛下汉纳飞走了。

席欧拉与汉纳都提到了是哪些力量在让女性噤声。汉纳说她一开始就逢人到处讲,除非对方不愿意听。“而我发现根本没差。”她告诉我。

“妳是不是有名的女演员没差,妳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也没差,妳有没有报案同样没差,因为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事实上说没人相信是客气了—我们会被谴责、被批判、被怪罪。”

另一方面,席欧拉一直畏惧把事情说出来的理由,也是许许多多性侵幸存者怯于开口的理由:乱棍在殴打她们内心的创伤;还有就是害怕被报复与污名。

“现在我不论上馆子或去参加活动,旁人都会知道我发生过什么。”席欧拉说。“他们会看着我,然后他们会知道我的过去。我是个非常重视隐私的人,而这肯定是最破坏隐私的事情了吧。”

但除此之外,席欧拉保持沉默还有一些特定的因素。温斯坦的魔掌席卷了整个媒体界,所以你根本无从判断谁能信谁不能信。“经年累月,我算是认清了哈维这人有多神通广大,你真不知道他控制了多少记者跟多少八卦专栏作家。”她说。

她没有证据,但她坚信温斯坦派人监控她,记录她的一举一动,或是找卧底用各种理由接近她。她承认这听起来有点被迫害妄想。

“我之前提防你,是因为怕你是温斯坦的卧底。”她说。“跟你说话时,我怕你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我顺势问她有没有可疑人士接触过她,她努力回想。说有个英国记者打了通让她不太舒服的电话来。“那人讲话让我觉得很唬烂。”她告诉我。

“我怕是哈维的测试,看我会不会爆他的料。”她在简讯里找了一会儿,有了,就在八月分他联络我之后不久,费里德曼也传了封讯息给席欧拉说:“嗨,席欧拉女士,我是赛斯,伦敦的那个记者⋯⋯您会不会有空跟我很快通个电话,替我们的报导增色呢?最多十分钟,我们的研究非常需要您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