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爱错,那都是最美的停留。回顾逝去的爱情与婚姻,黄宇琳说:“爱情这件事,不是指有谁要来给我一份爱,而是相信──若我与想法契合的人相遇,我们可以走一段很棒的路。”

文|郝妮尔

“我到现在偶尔还是会觉得自己是失败的。”黄宇琳说。

京剧出身,青衣花旦,她拜台湾京剧名伶顾正秋为师,钻研传统;于现代剧场,亦受屏风表演班创办人李国修老师指导,是以无论立足传统、现代,黄宇琳始终亮眼,唱腔嗓音更是入耳不忘。由是看来,其所谓“失败”云云,必当不是指演员生命吧?

然而再提“失败”二字,她的语气没有自嘲,也非自卑,倒像一种回顾,回顾她以离婚收场的一段感情。虽说是感情私事,倒也不是全然与事业无关,“其实结婚之后,我把演员的事业放得很淡,没有太大的企图心。也曾想过,若当初彻底地回归家庭,结局是不是会比较‘圆满’?”她说着,好像自己也踌躇起圆满的定义来了。

而今,她所担纲的独角戏《崔氏》上演在即,改编自折子戏〈痴梦〉,里头那半傻半疯的女子“崔氏”,一跃变成现代的“Tracy”,不变的是,其于情感里受过的伤,全都成了生命中的疤。

黄宇琳穿进这角色,似乎无可避免的,亦得回望自己的情感经验,由此牵起一条与崔氏对话的传声筒,使台上分明只有一人独演,却彷佛可见古今女子的双重影像。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把故事从头说起,重新认识黄宇琳这个演员,这个女人,这个人。


图片|登曼波 摄影

我的志向,在十岁那一年得到了答案

都知道黄宇琳出身自传统戏曲,却不知她更小的时候还学过古典芭蕾,更有甚者——作文、舞蹈、书法、相声、广播,全都“略懂”。

此得归功其母,“我妈个子小,自认条件不好,但志气颇高。她生命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协助我找到自己的‘志向’。”黄母寻寻觅觅,每年暑假总是替她排满大小活动,待黄宇琳十岁那一年,才终于在剧校前找到了答案。

“我那时候当然不知道传统戏是什么,只知道学戏得住校,我喜欢团体生活,索性就去了。”她说,事过境迁,才觉得当时的选择是种逃避。

“小时候不是有生字簿吗?写完给母亲看,若不到她的标准就会通通擦掉,一直写到满意才能交出去。所以进学校生活,对当时的我来说,可能是个解脱吧?”说着,她又笑道,“谁知道剧校生活,会比擦了又写的生字簿难这么多?”

国中分科,派到旦角,那几年她只得努力记忆着传统的身体姿态,然而作为一个戏曲演员,她内心却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回荡——那是“表演”,是跳脱某个框架,与自身生命重叠,经过反刍,最后释放的“表演”。

然而,她身体于传统领域精益求精的记忆,与其深处对表演的渴望产生矛盾。当时,第一个要她放宽心的人,便是李国修。

“我曾经问过国修老师:‘有对表演的渴望,难道不是要我成为现代剧场演员吗?’但他说不是的,我应该是要把截至目前为止累积的传统经验化用、展现出来,而非掩盖。我要让观众知道,为什么大家宁可看黄宇琳演戏而不是别人。他是第一个告诉我,传统与现代没有冲突的人。”也许就是从这句话开始,正式开启了黄宇琳的跨界之路。

国修老师是第一个告诉我,传统与现代没有冲突的人。

京剧小天后 黄宇琳

让她发光发热不只是京剧,还有——她之所以能够于京剧、歌仔戏、现代剧场乃至影视圈皆有一席之地,倒不是汲汲营营其演员生命,而是她幸运总能遇见好的老师,李国修是其中一位,另一位不得不提的,是顾正秋。

2010 年,她向一代青衣祭酒顾正秋磕头拜师,说起顾老师,黄宇琳说,那是一位能放下身段,看见他人之美,热爱传统,却又不限缩于传统中的老师。

“顾老师身上充满着时代的缩影,她让我看见一个人能够深爱着京剧,却不必夹带着这么沈重的执着。老师相当清楚传统的排他性,因此不会为了捍卫它,就不许我往哪条路去。”

她回想自己初踏影视圈子时,有许多思想尚未转换过来,顾老师亦只淡淡叮咛:“妳在那个圈子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要多多向别人请教。”仅是这样一句话,让她无比暖心。

“这样的大师,可能都会希望弟子能够嫁给京剧吧?不要结婚有家庭,专心于戏曲发展。但她没有这样做,反而时时提醒我要有自己的生活。”是,黄宇琳从没放下过自己的“生活”。

早些年,她被唤作传统戏曲界的“明日之星”,再过几年,她更有“京剧小天后”之称。然而,她不恋名声,多数时候,仍像个神采飞扬的少女那样,眼底只寄情于一个人——那几年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活得像张爱玲笔下“爱是热,被爱是光”的样子,与所爱之人共同演出了好几档戏,无处不光亮。


图片|登曼波 摄影

你会喜欢:专访林秀伟(上)|解析《楼兰女》:当爱情不能和谐,只能走向毁灭

我还是相信爱情,即便可能又会受伤

“我的家庭算是满传统的,母亲是个职业妇女,所以我原本的思维也比较传统。但我当初的想法是,我嫁给一个表演工作者,彼此应能相辅相成、互相砥砺,对方也能明白我的为难才对⋯⋯”言至此,黄宇琳停顿半晌,她明白婚姻这事,任一方说得太多,也都只是片面之词,对于两人的关系,不再多谈。

只重复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婚,一次也没有。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常思考我还有什么地方应该去调整。”

关于男女婚姻的处境,这几年整体大环境确有显着变化,但不意味着老旧的思维就这么彻底消失了,“传统思想的灌输,仍会让人感觉到隐藏在家族社会上的限制。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件事,例如工作能力不能强过男人,家庭要以夫为天⋯⋯”

放弃演艺的念头在那几年不断擦过黄宇琳的脑袋,“但有很多从小看我到大的长辈跟我说过一句话:‘妳在嫁给他之前就是演员了。’”虽然如此,她依旧历经挣扎、犹豫多年,没能想到如斯辗转,婚姻仍是以破局告终。

谈起往事,黄宇琳的口气一直是温温的,偶有停顿,是她在思考,如何能够?

能够不让这段往事聊起来像是单方面的指控;如何能够,至少面对一段关系,不必只记得最末的不堪。

“我现在还没办法投入下一段关系。”诚如前述,黄宇琳仍会因为上一段婚姻的关系,不断询问自己是不是没有爱人的能力?

因此现阶段的她,将这份情感投入于教学、学生之中,“现在我认为能让生命饱满的事情并不限于爱情了,生活上、工作职场上皆有许多的爱的力量,我愿能好好珍惜这些当下”。

她接着说:“但我还是相信爱情的,即便可能又会受伤。我说相信爱情这件事,不是指有谁要来给我一份爱,而是相信──若我与想法契合的人相遇,我们可以走一段很棒的路。”

伤过了也要勇敢去爱啊,这样的黄宇琳,与经典折子戏〈痴梦〉里的崔氏,实有几分雷同。

作为一个女人,黄宇琳与《崔氏》的拥抱改编自〈痴梦〉,由本事剧团制作的《崔氏》,是替黄宇琳量身打造的剧本。经由编剧邢本宁之手,全剧保留部分京剧唱词,多数却以流行歌曲串联。

然而,此举不免让人怀疑,如是一来,何必请到黄宇琳担纲演出?但换个方面想,或许正因如此,此戏非她莫属。

爱情这件事,不是指有谁要来给我一份爱,而是相信──若我与想法契合的人相遇,我们可以走一段很棒的路。

京剧小天后黄宇琳

传统的骨干,现代的皮囊,无法取代的生命经验,与其说是《崔氏》改编新作,更可说是这是黄宇琳与〈痴梦〉的对话、碰撞的轨迹。

在原本的〈痴梦〉里头,穷怕的崔氏逼迫丈夫朱买臣将她给休了,转嫁以后,崔氏衣食无虞,却被暴力相待。不久,朱买臣衣锦还乡,崔氏苦求复合,终换来“覆水难收”之结局。

古云崔氏疯癫,主因不离她不守三从四德。过去以演员的身份看待崔氏,黄宇琳说那的确是疯是傻,然如今她更懂得以女人来看女人,便生怜悯,“崔氏心里仍相信爱情,只是对爱情的启蒙很晚。不过,她也得吃饱,才能回头梳理爱情这件事的啊。”

“也许要听她娓娓道来,才会知道生命有过哪些伤痛。”黄宇琳说,如一句双关。

年过四十,她未有一刻从演员的功课中懈怠下来。“当你的训练一直在持续,肉身也会老去,身体状态会因为生活上的各种事情而产生倦怠。”她说,自己投身演员行当数十年不辍,某部分也是因为她不断受到表演给予的馈赠所疗愈着、启发着。


图片|陈蓝 提供

同场加映:专访吴兴国(上)|再次接演《楼兰女》:我觉得女人才是上帝,因为她可以延伸生命

“我觉得人生在世,看见可以往哪里走去,是很重要的。”

此回《崔氏》这条路,隐隐重启一个新方向。过去她从传统走向跨界,而今进一步从一个表演者,走回自己身而为人、为一个女人的原型,去思考,去探问,去同理,也去拥抱。

“艺术家不会想要自己的私生活暴露太多,可是这又是这么真实。”黄宇琳说,无论是自己求艺的过程,或者是她面对感情的状态皆然,“我现在能够侃侃而谈,是因为我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语毕,彷佛能感受到她给自己一个很深很深的拥抱。面对伤痛,她在爱与恨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像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那么傻、那么执着——亦彷佛是向崔氏遥远的喊话:那是经历了世世代代的轮回,从崔氏变成了 Tracy 的女子,仍旧累累伤痕,似有许多事情尚未懂得,即便如此,“还是要相信爱啊”,那样小声而坚定的语气,让人不由得暗自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