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当代传奇剧场艺术总监吴兴国,饰演《楼兰女》男主角颉生。由他的角度来看,女主角美蒂雅痛下杀手的狠心,求的是什么?

策划访谈|新象.环境文创

Q1:2021 再演一次《楼兰女》心情如何?

心里面从唯一的角度来看是很感激的,因为我们夫妻两人从创团也好,在没有创团之前、在云门也好,我们跟许博允先生、跟樊曼侬老师有不同的情感。

当代很有勇气在那个时代,从刚解严的时候,敢从传统里面走出来去创团。你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真的做起来,我觉得这跟新象非常有关系,因为新象很早就引介全世界一流的演出,不管是音乐、舞蹈、戏剧。

所以我这一次要再来演《楼兰女》的时候,虽然决定得很突然,但对我本身来讲,这次疫情来的时候,我特别会反省之后这个剧团也好、我自己也好,到底要怎么走。所以我就特别地在凯萨不能演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场地退回去,直接转成了我们一月份才去南美洲智利演的《李尔在此》,我就直接再演一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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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只想为了疫情来代替一下,当你决定不要放弃场地,你拿一个熟悉的戏来代替的时候,一个是面对疫情来了你怎么卖票?有人来看吗?梅花座坐下来你要再继续做吗?

后来就牵扯到我自己在想,这个戏演完之后,假如三五年后我才能再演,那我是不是要告诉观众干脆把这个戏封箱吧!我讲的封箱是针对台湾市场很小,不是针对全世界说外国邀请我不去演,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许先生这个事情一来的时候,我觉得一个是回忆从前,二十七年前,甚至超过二十七年,因为我成立是三十四年前,太古踏成立是第二年,太古踏第一个作品《世纪末神话》,就是新象来委托制作的,只有我跟我太太两个人演出,一个晚上 90 多分钟,所以不管是从云门的情感,那个时候樊老师也好、许老师来教我们,一直到我要创团的时候。

我记得我有一次还问过许博允老师:“我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传统出生,却觉得有一种创作冲动,这当然在传统里面是不行的。我心里面有一点压力,有一点恐惧这件事情。”

许博允给我很大的鼓励,他说:“你要等到你是梅兰芳,你才要创团吗?”

一句话就道破了,我去问林怀民老师,他说:“只要你去做。”

我说:“我没有人、没有钱,什么都没有耶!”

林怀民老师说:“你就要去做,自然就会有人来帮你了。”

这听了好像很简单,实际上不简单,我几乎酝酿了三年的时间,我创团是三十四年,那是用首演来看,其实这个首演之前的三年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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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回来跟新象长时间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很绵密的,但是台湾很小,你想要吸收更好的艺术你只能到国外去。你知道当你有机会到纽约去的时候,你买不起那个贵票,好的表演你都买不起的!你只好在前一天,临时没有来的让你补上。

你看许先生做了一件什么大事,那么早而且是每一年,都是全世界我们心里面很向往的那些团队表演,他(许博允)把他们请来。所以我们在很有勇气去创团的时候,其实创团是一回事,但是你真的要去做作品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你有看过这么多的世界一流的演出跟创意,你自然胆子会大一点、会勇敢一点。当然我们有学过传统,传统对我们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底蕴,但是你要走到时代里面来的时候,你真的会盲目,不晓得你应该往哪边走。当你看了很多以后,你大概会有一个心里面的评断跟准备。

我觉得这些都是我愿意去表达,新象本身真的给我们太多,那《楼兰女》是在我们创团第七年的时候,也是我们走到一个瓶颈——我用传统去解释西方的传统,不管拿莎士比亚或是希腊悲剧,但是走到一个瓶颈,我们要再突破,要怎么走?

正好,那个时候想到说可不可以为魏海敏做一个这样子的独角戏,从希腊悲剧里面,许先生一听到以后马上说:“我来做!音乐我来写!”

他就是一个性情中人,真的性情中人,到现在为止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谈起话来,我觉得这艺术家的性格太可爱。那个时候他整个一口气就把音乐写完了,其实对秀伟来导演是满方便的。当时我们要做这个戏的时候,正好之前已经把叶锦添找来我家里面,我们就来谈这个戏要怎么来做。

本来这个戏是我来导,因为我不知道秀伟可不可以导戏,她会编舞。后来我接一个电影,你知道那时候接电影简直是一件大事情,我旁边所有的长辈艺术家都是说:“去!去!”

因为知道搞舞台太穷了,就去拍,那个时候我已经排了前面几场戏了,米蒂雅还没出现,就是前面有些仪式性的祭拜。

我们就再三的把我们的想法赶紧跟秀伟讲清楚,我怕她第一次导演设想不够周全,我还请了罗北安、李小平、李永丰来帮忙,当然她的这种作风,其实他们都帮不上忙,因为她是舞蹈出生的,你可以看这里面肢体很多的。

正好许博允的音乐长时间跟云门合作,也是比较音乐剧的方式,等我拍完戏回来才发现,这个戏不是我想像的样子,但是很棒!当时我们把背景放到西域的时候,希望跟敦煌那些神话结合。

但有一个问题是这个歌队,当时的歌队跟秀伟讲,在希腊亚里斯多德里面写得很清楚,到底歌队要怎么表现,但是我们知道歌队就是要陪衬,但怎么陪衬?他没纪录啊!

我那时候就在想,就是因为这个歌队吸引我们拿希腊悲剧来做转换的,歌队非常重要,那我说:“妳这个歌队在剧本里面看起来,它好像是在陪衬主角。我们要把它重新运用,因为传统戏曲的舞台它是空的,它是没有的,跟那希腊悲剧剧场一模一样,人家也是空的,妳要怎么去每天搭布景抬来抬去?它基本上也个‘空的舞台’,这样不是很适合吗?”

“妳现在有这样一个歌队,它看起来是隐形的,它是内心主角的朋友,也是内心主角的老师,或者心灵的神灵,或者它的自己是主人翁的分身,它跟自己对话。

除了这个之外,我们知道可能希腊悲剧都用到了,可是另外我们可不可以把它变活布景?因为她是楼兰女公主,即便是在一个小蛮方国家,但是她在那个国家里面她是公主,一定有丫环什么来帮她的,所以她一出来是非常有气势的,后面也看得出来她跟颉生两个人的那种傲气,为了爱情冲突的霸气。”

我说:“这个就是我们假设需要的一个什么感受,他们俩个(美蒂雅与颉生)见面有点不太好讲话,我们中间就用它(歌队)隔一个墙。”

她(林秀伟)把这个墙运动起来了,像舞蹈有个节奏感,我就觉得很棒,包括希望把希腊生活里面跟神灵结合在一起,早期人类对天的敬仰,我就跟秀伟说:

“妳要把这个结合起来的话,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太文明了,放在西域因为有敦煌,我们经常要去西天取经,每个人都刻一个佛在那边拜拜,到最后变一个圣地。正好,我们就放在那边,美蒂雅也是蛮女,正好放在西域边疆。”

那时候发现楼兰王国出现,有这么个传说,两千年前,正好也跟希腊时间相当。所以很多种种。也让我回想起来林怀民老师说:

“只要你去做,因为你做了之后就会注意这个事情,冥冥中跟这个事情有关系的你都会看到、你都会发现,而且它会涌过来就变成一个很丰富的财产,可以去诠释这个戏。”

Q2:请老师介绍一下您饰演的颉生,这是一个非传统希腊悲剧英雄的角色,以及他在《楼兰女》这个戏里的形象。

实际上,(尤里庇狄斯和)我们只是凝结在美蒂雅故事的最后了。当时他们已经到了科林斯,颉生藉了任何名义爱上科林斯公主,偏偏这个国王又同意,结果就是把他的元配赶走。实际上这之前的故事,其实我觉得也是非常精彩的,在荷马史诗里一再讲到颉生本来就是个英雄。

他真的不是像你现在看到的,坏到这种地步,不然楼兰公主也不会跟他私奔。私奔过程多么辛苦,不但跟她的国王爸爸翻脸,然后又把她的亲哥哥也给杀掉甚至分尸了,让追兵找的时候就慢慢找,用这样子耽误时间,美蒂雅就跟颉生跑掉。

那颉生会被美蒂雅看上是因为颉生是一个英雄,他曾经杀了一只金牛,神牛。然后在他们要跑走的时候,也一定要为他找到一个神物就是金羊毛,来保护他,我觉得这看起来当然是个神话。

当然从这个前面的神话里面看到就是男欢女爱而且门当户对,他们两个一个是王子、一个是公主,只是父母亲不同意,所以他们只好跑掉。

在这个跑掉的过程里面,必定是很辛苦的,(从岛国科尔喀斯出发)绕了黑海一大圈,最后才到了科林斯。那我觉得这个故事凝聚在后面的时候,那你只好呈现颉生是个坏人。

就是他很现实!他所有的话在后面,就是十分现实。他讲的是很漂亮的话。

当然在当时的男人来看那可能女人也没有什么地位,也不把她真的看在我这个男人的眼里,讲话都是很现实、很刻薄。颉生的想法是我现在要恢复我从前(的地位)、要回去当我婆家的国王、把我失去的那些什么再拿回来啊!

他老有一种男人对外的那种看法,所以有时候男人其实在某些角度,在统治世界以后,女人变成了在家里面的了,那男人就更现实了,因为在外面的世界就这么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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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是颉生跟一个老婆逃了这么久,最后为的是回来继承王位,那么这个颉生就很不客气了。既然那个国王已经接受颉生了,又愿意把他的公主嫁给我,今天我只是来跟美蒂雅说,我还愿意来帮助你,给你一点金子,你带着小孩赶紧离开吧!你不要不给我面子,因为我有我的目的。

可是美蒂雅就不是一般女性。这是我觉得这个作家厉害的地方,当时希腊悲剧作家都男的,他写的这出戏在当时参加比赛,拿到最后一名。

可是两千年以后的世界大同,无论男女都可以受知识教育、都平等了。你回头看看这出戏,在这两个世纪来看,希腊悲剧里面演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戏,太棒了!

虽然现在很多女的总统,但现在大部分还是男人在统治,但是反过来看男人还是要想一想,假设我们现在已经晓得越来越自由,那你必须在法律里面定一夫一妻制,那就是在专情上面,你要对你的家庭负责、要对你的后代、小孩负责,这样子你的事业会很稳。

我觉得颉生就偏偏在这个时代里演时,特别给人家感觉很坏。可能在从前演得时候他还不显得那么坏,因为当时大部分的人都是那种男人的想法。

每次在演这个戏的时候,虽然我的戏不多,大概只有三场戏。一场是我回来,刻意地好像表面上来接济美蒂雅,对她说:“好吧!你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那我有认识另外一个国家的国王。他是我的好朋友,输了男人就去他那边好了,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可是这根本不是美蒂雅的想法。所以两方就冲突起来,这个冲突的情节,我们希望把原来那个传统京剧的那种冲突的力量可以用进来,但用进来,并给我用唱的,等于又跟这个许博允的音乐不合了。所以那时候想说,其实用“语言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尝试过的。

但是我们演戏曲的之前没有尝试过话剧那你来我往的这种冲突,我们就把这段变成这样,并也用很多现代手法,好比说在旁边的歌队。

我觉得希腊悲剧的歌队,实在是很漂亮,它经常可以帮助这个戏剧,所有的气氛烘托。有时候只有男女主角在吵架,歌队就全部安静的蹲在地上或坐在地上,但是他们吵到一个结尾的时候歌队就拍地匡当一声并说出“哇!你再吵?”

这就像你回到一个斗牛场,罗马斗牛的、斗兽的那种感觉。我们试图想达到这种感受,让这个戏一方面回到希腊时代,来观看那种人兽怎么来斗争的感受。

我们看到很多西方传统的古装片,不管是希腊或罗马的,他们有时候是斗兽,有时候是把人放在里面斗,人们很喜欢看这种东西,觉得很过瘾,但某些角度也是非常残忍的,太过于现实了。

后来我觉得说这场戏可不可以这样来做?我这场等于是一个铺叙,颉生与美蒂雅吵完以后,美蒂雅没接受,不只没接受还骂我一顿,甚至她还诅咒我,那我干脆就走掉。

没想到下面那一场,她经过国王对她很不客气地叫她马上要离开,多给她一天时间,然后再加上她终于想到一些非常狠毒的办法,要去报复的时候,突然之间美蒂雅自己觉得她报复完以后,她该怎么跑呢? 而且她还带两小孩。

这时偏偏有一个大月氏的国王来了,这个国王他一辈子有很多妃子,但不能生出儿子,他就觉得美蒂雅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可以生小孩,也很会生小孩。

大月氏国王就来找美蒂雅。那美蒂雅也聪明,就见着了他,甚至把金枝叶都给了大月氏。毕竟那是一个宝物,所以国王高兴得不得了。

其实真正的历史后来有解释,我记得美蒂雅真的藉着他(大月氏国王)跑掉了,过了很好的生活、一辈子当皇后。如果这个事实把它全部演出来,真的会把所有男人给气得趴下来。

我后面那场戏中很惊讶的是,我这么对美蒂雅礼遇不是吗?我还跟她好好地讲,结果她跟我翻完脸以后,我觉得是已经没希望了,但她居然又来找我,那我就听听看她要说什么吧?

没想到她态度 360 度的大转弯,客气到不得了,还说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根本就不是她的行为。所以当时颉生会惊讶到说:“哎呀?哇!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过去搀扶她吧?”马上看到她(美蒂雅)有一个小动作之后,他(颉生)马上就把手收回来。

当你很熟地知道剧本、这样一个人的个性时,我觉得这些都是我们在排的时候,那个当下的感觉。


图片|新象.环境文创 提供

我觉得最后,她又把小孩找出来,她计谋已经想好了,弄了要送新娘的一套漂亮礼服。因为她有巫术,这礼服上都涂了毒。结局是非常凄惨的,她让国王去帮他女儿穿新娘礼服的时候给中毒,然后这个新娘礼服穿上去会烧起来的,国王跟女儿都这样结束了。

结果美蒂雅哈哈哈大笑跑了,因为了什么?我觉得因为有这个大月氏给了她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保证,可以活生生的、眼睁睁的看着颉生得到残忍的下场。最后我也觉得她决定把小孩杀掉,跟大月氏发誓可以保住他的安全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假设她不能保住自己的生命的话,那把自己小孩杀掉也没有什么意义啊?

我每次都跟秀伟讲:“我看到很多年轻的现代女生,如果女性她是可以传宗接代的,不是男的——只有男的还没用喔——女性可以传宗接代,如果她觉得浪费,她觉得现在的时代是新时代,好像台湾太多人不结婚了对嘛?错啦!我们觉得有上帝,而我觉得女人才是上帝,因为她可以延伸生命。”

我说:“要放弃这个权利吗?来看看《楼兰女》吧!”她敢把自己的小孩杀掉去报复这个男人,她告诉自己无论到哪里,她找个男人还是可以生啊!正好一个国王还要她,她要去当皇后了,还帮他生小孩呀!过得很潇洒的。

我们当然,只看这一节的故事会觉得,一个妈妈把两个小孩杀掉,太不应该了。后来颉生被惩罚到,完全倒在那边哭到不行。

为什么?要追求的那个未婚妻、那个美丽的公主,被毒、被火烧死了,国王,也被毒死了。他自己本身唯一要的那两个小孩也被杀了,可是亲生骨肉呀。真的好痛苦。

当然这个戏是个男人来写的,是当时非常有名的三大希腊悲剧的剧作家写出来的。我觉得他就是有意给当时那一些真正不在乎家庭、不在乎感情的男人写的这个戏。

虽然当时根本气氛分不够,那个社会气氛不在哪里,所以他当然是最后一名,但实际相隔了两千年之后你看看,完全令人刮目相看。我觉得这个戏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全世界很多人来演的时候都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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