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你自己的,如果连你都不喜欢,如何快乐?”有好长一段时间,女马舞者芷菱极度厌恶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肌肉发达的身体线条,与纤细的女孩们站在一起,自己总是成为被挑三拣四的对象。面对世界残酷的批评,她如何透过表演收拾破碎的心,开始学习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昏暗的舞台上,六名舞者以极限姿态展现出女子马戏独有的力度。

她们褪去身上的衣饰,仅着裸色内衣裤,以缓慢却充满力量的步伐攀爬至彼此的身上,女孩身上的曲线因为肌力的展现而更加清晰,肌肉身形的线条、不尽完美的寸寸身体样貌,悉数展现。

场内音乐嘎然而止,四周仅剩下观众与舞者深浅不一的呼吸声,舞者的动作持续,女孩将女孩举在腰上,踩踏过彼此的身躯,最终呈现完美的 ending pose。台下观众看得出神,有人甚至掉下泪来。

这是第四届全球女性影响力论坛的开场表演,集结各领域表演艺术人才的年轻舞团创造焦点(Eye Catching Circus)旗下的女子马戏带来了《Since 1994》舞码的精彩桥段。

“女特技舞者的身材更容易被挑三拣四”社会眼光,使我们讨厌自己身体

“我对别人的眼光特别在意,也对自己的身材非常不满意,”《Since 1994》编导、同时也是特技舞者的梅芷菱(梅子)谈起出社会后的经历,流露不胜唏嘘的神情。

芷菱表示,女舞者的身材本就容易被业主拿来比较,又因特技舞者拥有较常人发达的肌肉曲线及骨架,更可能在选角时被挑三拣四。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希望自己能成为大家眼中好看的样子,因而做了非常多尝试。”她说,那段时间因为各种不健康的减肥、节食,使其身心承受极大的压力。

与芷菱同窗超过十年,同为女马舞者的蓝翊云(小蓝)在一旁补充,大学时期的她们,意识到很多女性特技舞者之所以在十八岁后放弃专业,有很大的原因来自于社会对女性身材的眼光及限制。

“一直以来,大家觉得‘好看’的身材还是以纤细为主,但我们每天训练强度极强,每天至少花四个小时训练肌耐力,所以与同龄女生比起来,做特技的女孩一定会看起来很壮、很大只。这让很多女孩子在青春期之后,为了想穿好看的衣服、为了想要被称赞很瘦、很漂亮,因而离开这个圈子。”

很少人知道的是,特技之美在于身体力量的展现,以及跨越各种耐力极限、呈现出突破以往视觉效果的美。这种身体状态与常人习惯的“美姿、美仪”相距甚远,更容易成为女特技舞者外出接案时最大的阻碍。芷菱说起过去接案的经验,仍能感受到那股受尽比较与挑剔后的苦涩。

我们会有一些刻板观念,会觉得女生的体型瘦小,或者是力量有限。但特技可以在能力上打破框架。

《创造焦点》女马〈Since 1994〉编导兼舞者 梅芷菱

“身体是妳自己的,如果连自己都不喜欢,如何快乐?”

“离开学校之后发现,很多艺术节、大型表演都是以男性为主角,台湾马戏圈相对更小了,但奇怪的是,绝大部分为人所知的艺术家、有名的表演者也是男性居多。”难以突破的现况成为芷菱创作《Since 1994》剧码的起始,说起往事,她的眼神中仍充满着对行业规则的不解与无奈。

她回忆大学以前的住校生活,提到:“传统艺术学校是八年一贯制度,从小男女生一起练特技、一起长大,有点像少林寺的感觉,”她笑说,练特技、练传统戏曲的学生性别比十分悬殊,当时一个班十六个人之中,女孩就占了十一个位置,但毕业之后从事创作或艺术相关工作的反而都是男性。

因此,芷菱从大学开始,开始萌生组织“女子马戏”的想法。希望可为女性舞者打造一个开放的平台,把一群有才华、潜力的女孩子聚集在一起。

“女性特技舞者的线条更为发达、力量也更大,因此即便舞者只是站在舞台上,都能有种‘正在诉说些什么’的气场与力道,”小蓝分享,这几年反而因为健美开始盛行,更多人意识到原来“美”有更多不同的形式,可以说是意外地跟上流行。

乘着女力一词的崛起,小蓝与芷菱也特别感觉到社会氛围的转变,因此更希望在演出过程中突显女生的“力量”,把过去学校不让女生发展的项目,如倒立,纳入表演之中。

“这些力量动作由女生来展现时,更能展现所谓的‘女力’,因为马戏表演把很多体态和姿势极限化了,”芷菱分享,她希望看表演的观众能感受到,女性不只是可以温柔、也可以很有力量、很强悍。

“女子马戏这个词,想要给予女性特技舞者自信,告诉大家:如果你有不敢说的,现在可以勇敢说出来。身体是你自己的,如果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话,去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快乐。”

小蓝与芷菱共同的信念,是希望将这股能量传递给更多传统艺术学校出生的后辈,让更多人知道,即便我们自己与社会对于外在的评价与身材仍有很多要求,但还是可以勇敢站出来,理解与学习如何更喜欢自己。

身体是妳自己的,如果连自己都不喜欢,如何快乐?

《创造焦点》女马〈Since 1994〉编导兼舞者 梅芷菱

从不化妆不敢出门,到坦然接受自己:克服“上空”演出,勇敢呈现不完美

“我是一个从上大学开始,即便是早八,我都一定要化妆才能出门,”芷菱坦言,自己是从化妆这件事开始衍伸出《Since 1994》创作的核心概念,对于她而言,出门就是逼迫自己面对外面的世界,必须把自己乔装好、迎向一天的战役。

“但其实,很多女生应该会深有同感,化妆其实还蛮累的,”她笑说,某一天自己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回到家中,开始卸妆、卸去身上的衣服和紧捆着自己身体的外衣及内衣,她突然觉得舒畅起来,“我发现在家真的很舒服,回到家那一刻,我觉得人生好自由,这种自在跟你梳妆打扮好坐在咖啡厅的那种舒适不同。”

她从那一刻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一直化妆、为什么要被内衣捆绑。

“其实在家的时候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样子,”从生活小事延伸,芷菱把这样的想法具象化呈现于舞台之上,也才有了把女孩的房间搬上舞台、在台上退去一身衣裳,回归赤裸与真实的桥段。

但即便是习惯于在大众面前表演的舞者,呈现赤裸的身体样貌还是非常困难的,在排练的过程中,六名舞者也承受相当多内心的煎熬与摆荡。

“上空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非常困难,我们甚至还讨论过‘有必要做到这样吗?’”小蓝坦言,在排练阶段,多名舞者之间也有着“不要为了做而做、不要强迫自己”的想法,在思绪拉扯的过程中,舞者却也更近一步的思考自己与身体之间的关系。

“我一开始几乎没办法面对,连在家看到自己赤裸的样子都难受。在排练的过程当中,我每一天都在告诉我自己:我很好,既然要创作,我就得先踏出第一步。”芷菱诚实地说道,每一次的排练其实也是建立信心的过程,如果创作是与观众敞开心扉、真诚相见,那么表演者就得先说服自己。

“毕竟,如果我都不接受我自己,我该如何去说服观众,要练习爱上自己的身体、如何感动他们?”

“当我们赤裸地走下台面对观众,他们都哭了。”

“做女子马戏,其实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我把很多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放在舞台上,因为很多女孩子在青春期时都会遇到相同的问题,所以演出更容易令人感受到共鸣。”

女马《Since 1994》中有一个桥段,所有的舞者退去层层衣裳后,身穿肉色内衣裤的他们,会在彼此身上画上象征批评、束缚与框架的红线,接着舞者会缓缓地走下舞台,接近观众,将最赤裸的自己展现在观众眼前。

她们会经过每一双眼睛,时而跨坐、时而静静地凝视、时而拿起观众的手在自己身上再添上一抹抹的红线,每一个眼神和接触,都充满了对彼此的窥视。而那时,芷菱会只身站在舞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窥视正在发生。

“当时我们跟观众的距离真的非常接近,有人就在我的面前流下泪来,”小蓝分享,从去年(2019)演到现在,每一场表演观众带给她的感受都在改变,演到第四场,她已经能渐渐地在人群中感受到温暖。

“最近一次,当我走下去时已经不感到害怕,我反而很像走入人群中,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的样子,”走入人群,反而很像是在层层的云朵中被温柔地包覆着。

芷菱解释,这个桥段本想重现的是,当女孩们走在路上,社会大众给予的窥视目光。

“通常我们在路上看到穿着比较少、或是面貌姣好的女孩子,总会不由地多看两眼,但在剧场里,当我们真的走到你的面前,有些观众反而会回避眼神,我觉得这是非常有趣的地方,”芷菱分享,每一位舞者穿梭于观众之中所感受到的能量不同,这取决于个人的生命经验,也许有些人感受到被人群包覆的温暖,但也会有人感受到被窥视的恐惧或委屈。

而身为此剧编导的芷菱,即便她只是站在台上、什么都没有做,她却总在这个桥段里失声大哭。

“我站在台上看着一切的发生,我四场演出都哭到无法自己,眼泪和鼻涕都不受控制,”芷菱说,在那个当下,她明白自己正在释放多年的情绪,从演出里感受到过往的辛苦以及曾经被框架紧紧拴住的自己。

说自己的故事是最难的,因为你必须把自己的伤口扒开来、甚至是扒开来给别人看。然而,扒开之后,就是浴火重生了。

站在台上那一刻,眼看女孩们一个个走下台,行经的每一个陌生人屏息震慑的神情,那彷佛是将过往窥视与被窥视的场景摊开来,曝晒在阳光底下,芷菱感觉自己的伤口正在流血,但流着流着,身体却被一股暖意包围,她意识到,直球面对的过程,也是在抚平伤痕。

“即便我只是站在那里,但那一段对我来说是整场最累、最累的桥段,但每过了那一刻,我都觉得自己被疗愈了,我更认识自己,感觉很像是‘我都给你看了、我已经梭哈了’的感觉。”

对芷菱而言,这个作品是献给自己的礼物,暂别生命中遗憾与难受的记忆,成长将继续,前往远方的路,可以继续与不完美同行。

舞曲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演出终了,观众也将对自身的怀疑遗落在剧场,轻轻地起身,拾起于演出中获得的能量,在走出剧场的那一刹那,不分性别地,我们都从框架的蚕茧中破蛹而出,披着独一无二的羽翼,可以展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