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豪情壮志,到中年的寂寞萧索,唯一不变的是我们的长存友情;价值观决定了在一起的长度,那就是我和你。

她坐在我面前,眼泪时不时簌簌而下。

刚刚结束的长途飞行和时差错乱,让她脸面浮肿,嘴唇四周起了一圈血红的痘,疲倦红肿的双眼,只在扫过女儿满屋玩具时,才有些许光彩一闪而过。

我和她在深夜里絮絮而谈,再不复从前一相聚便放肆张扬的欢乐。

在外面,她是顶级造型师,终年飞行在纽约巴黎米兰上空,所到之处,尽是奢华精致的物品,她在其中挑挑拣拣,任一样,都抵得上一个普通职员几个月的薪水。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人至中年、疲惫不堪、婚姻失和、寂寞萧索的女人。

她问我,你会不会时常觉得,越往前走,越孤独。

我说,会,因为知交半零落。

十一年前,她从国外学成归来,我刚从上海回到北京工作。

二十出头,一同进入一本一线时尚大刊,在北京一座繁华摩登的办公大楼里,一起懵懵懂懂,试探着融入这个行业与社会。

每天早上,费心搭配衣服,化好精致的妆,踩着高跟鞋,准备出门去迎合那个挑剔的世界。

那个时代,那个世界,有许多今天看来怪异的价值评断,身在其中的小喽啰们,拿着几千块薪水,强装出在过上流社会的生活(虽然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上流社会在过什么生活)。

一天的体力劳动后,经常空着肚子,在灯火亮得凄清的夜色里下班回家。公司门口叫不到车,就踩着高跟鞋忍着脚脖子的痛麻,抖抖索索地,走去车更多的长安街。

然而那时却那么快乐,一路上我们时常笑得蹲下,顾不得路人侧目皱眉,像是要释放掉这一天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重重压力。

一日下班后饿极了,我俩一拍即合,去路边的苍蝇小馆吃烤鸡翅。那家馆子我和男朋友去过,两人吃到三十串鸡翅便撑了。

挤坐在几平方米的小馆子里,我凭经验豪气地点下三十串,想着足够了。一通埋头狂吃之后,坐在对面的她抬起脸说:“不够。”

又点了二十串。

看着她华服在身,眉眼精致的妆还精致着,嘴巴上的口红残留一点,大嚼着鸡翅,不时豪放地就一口啤酒。最后一个鸡翅下肚,她将瓶中残酒一饮而尽,饱足地冒出一个响嗝来。

我遮住眼睛说:“太难看了,别说我认识你。”这副样子,若是被同事撞见,估计要大跌眼镜了吧。

想像着被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撞见时的场景,我俩竟笑得掉出眼泪来。

如今想来,那是我俩知交的起点。以最真的性情赤诚相见,不端不装。共同看不上那时弥漫的、人心犄角旮旯里的那些龌龊,并互相提醒:

“不管以后我们平凡还是光鲜,永远不要成为虚伪、虚荣、胸无点墨,如一只花蝴蝶般奔波在各种社交场合迎合这个世界的人!”

她点头说:“要成为一个靠本事立足的人。”


图片|Photo by tabitha turner on Unsplash

以技艺立足于世,她有这样的追求,也有这样的禀赋。

她家世不凡,从小却学习不好,甚至有些呆,在才情出色的一众堂兄妹之间,抬不起头来。唯有一长,爱画画,但在我们成长的时代,学习成绩好是王道,些许才艺不过如锦上添花。

长期得不到肯定,连她也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是一个没用的人。以致高二时的一天,她沮丧至极,坐在家中窗台上默默流泪,想像着若是自此跳下去,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这样的人,人生总有一种寂寞的底色。

后来她考上一所不入流的大学,几乎成了家族的笑话。自觉前路黯然,她在大二时退学,申请了国外的设计类学校,唯一的特长,第一次成了优势。

在完全不同的评价体系里,她的特长,被校长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和发掘,竟因此成了一位以才华见长的优等生。

她说,那真是人生的转捩点,也像莫大的讽刺。因此获得的,是对主流标准的质疑,以及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信念。

她身上常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寂气质,在专业上又有着热烈的坚定,在矛盾中调和成独特的风格。

回国后初入行时,有一次,我陪她去拍片,合作的是业内有名的摄影师,拍的是一位明星。

以常规的标准布景拍摄后,她看到成片不满意,又重新布景,调光,还不满意,再重复,折腾到深夜,片场几十号人开始不耐烦,明星也面有愠色。

我担心地看着她,而她正沉浸在每一个细节的完美打造中,完全没注意到场子里的怨气正暗中积聚。

又一个微小细节的重新调整,摄影师突然撂挑子了,一言不发,摔门而去。

现场气氛僵滞。

摄影助理过来找我,要我劝劝她,说差不多得了,平时都是这么拍的,这么较真让谁都不好过。还暗示说,她一个新人以后还怎么混。

我找到她,她正窝在换衣间里,神情沮丧。

我说,要不就这样了?反正肯定有能用的片子。没必要跟摄影师搞僵,以后不好合作。我以为她会说好。

没想到她摇头,没半点犹豫的神色,沉默片刻后说,我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她给我看手里的一堆 reference(参考),是顶级的大片。与刚拍出的片子一比,高下立现。

“你看,我的标准是这样的,再多些时间能拍出来。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多时间,为什么要差不多的东西?”

我沉默。

“我肯定能拍出更好的,你要信我。”

我被她说服了,心里泛起一丝凛然。“那咱绝不将就,得想办法去沟通。”

接下来半小时,她先去跟明星沟通,再进了摄影师的房间,我们听到争吵,然后是长长的沉默。

外面许多人吃惊地等待着,心里大概都在嘀咕,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怎么敢这么较劲。最后两个人走出来,摄影师摊手苦笑,说大家打起精神,继续拍。

我和她相视一笑。

那一夜过去,累得人仰马翻,拍完已经天亮,就为了一张在杂志上呈现一页的片子。当看到电脑萤幕前最后的成片,大家都不出声了,那个水准,在行业里不常见。

十年前,匠人精神还没被提到台前,我便有幸在初入职场时在一位八○后姑娘身上见识到了。

那是忠于心中的标准、绝不妥协的精神;是整个行业都在说够了、可以了的时候,仍不止步的坚定;是敬畏自己的专业,不屑于用机心、捷径博取浮名的真诚。

拙,但有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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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她一路行至最热闹的地方、最巅峰的阶段,却仍如当初,唯一求的,是做一个靠技艺立足于世的人。

匠心,其实是一颗寂寞心,“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于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

坐在我面前的她,淡淡地说:“就是常常觉得太孤独了。”

我说:“感同身受。”

你在热闹的时代,声色犬马的行业,每天被明星名流华服围绕,却在追求一颗至真至简的心,又如何会不孤独?

“越往后,会越孤独。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成不了大多数,孤独是必然的。可是,孤独不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像也没得选。”

“你看,从来没见过一个事业成功、家庭和满、朋友环绕、热热闹闹的完美人儿。咱们得到的,够多了。”

她仰起脸,让眼泪在眼眶里待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时,脸上已不复刚才的萧索,我知道,她心中已经复归清明。不盲从,必然形单影只。追求心中至高的标准,必然会高处不胜寒。

小半生过去,最重要的是学会了,不沉溺光芒,而是品尝寂寞,不是庆贺得到,而是欢送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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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年中,混于俗世,常能看到身旁涌动的机心,偶尔会有跟随模仿的欲望。毕竟用一些手段,会使许多事情更快达成。

但在每个当口,一想到她,我就及时止步,并泛起隐隐的不耻之心。逐渐相信,人必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所为。

许多人在人生路上的热闹处,朝着那热闹奔去,再也没回来。她说:“不能怪别人贪图热闹,是我们在热闹里待不住。”

以前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以为是说年岁渐长,知交好友一个个离去。与她促膝而谈的间隙,我忽然明白,所谓知交半零落,原来是说——人生路上岔道纠结,走着走着,曾经的同路人渐渐失散,隐没在许多条你永远也不会踏入的小径上。

还能同路而行的,在彼此眼里会看到坚定,寂寞,一声叹息后,相视一笑,莫可奈何。